從整全角度評夏山式教育

三七生

作者：　彭耀階

(首次登載於九五年星島日報。作者乃獨立的自然本位文明和整全教育研究者，非香港全職教師，亦非香港教育建制中人。)

之一　　

      本港的中小學教育正面臨重重危機。家長愈來愈擔憂，送子女到四、五級中學就讀，會否「學壞」回來。愈來愈多學生對學校教育失掉興趣，即使成績好的學生，也多只把讀書當作向上爬必須付出的痛苦代價。教師愈來愈感沮喪，昔日備受學生尊崇的風光固然老早一去不返，現今面對的工作更之愈來愈近似馬戲團內的馴獸師，可以供他們真正做到傳道、授業、解惑的時間、空間則愈來愈少。有少數人更之看到更加根本的問題層次，教育已經失掉了它當然的意義。家長送子女到學校去，只因為他們知道學校「教育」是爭逐金錢、社會地位、高職甚至權勢的第一階段。失望之餘，這少數人的視線自不然會落到一個學生的烏托邦－－夏山的身上。              

      夏山學校的最大特色該是它賦予學生最徹底的個人自由。學生可以自由選擇上不上課，上什麼課，這仍未算最徹底，只要沒有侵犯他人，什麼青少年渴望或想像得到的事情也可以幹，包括性。夏山並不擔心學生因而墮落，因為創辦人尼爾相信人性本善，只要學生不用接受墮落文明的社化，如具有高度壓迫和勞役作用的傳統學校教育等，自會朝向美善的方向發展。對於那些對現存教育極感失望的熱血青年來說，尼爾的想法的確是至理明言；不過，這觀點同時亦極之容易給人這樣的印像：尼爾是否錯把這個世界的事物極度簡單化？

      先看看人性本善論。本性一詞很容易予人錯誤的理解，以為人擁有與生俱來的一套個性。心理學界的共識是，人是具有高度可塑性的動物。故此本性只可以理解為，在發展各個不同的性格、傾向可能性中，不同的人會有易難程度上的差別，即有些人較易誘使他們愛人如已，有些人較難，而且這差異的成因並不是後天促成的。以此而言，人的本性就是千差萬別，各不相同。若以人的善惡觀視之，綜合而言，人的本性是既善既惡，亦是非善非惡。完整的人格發展歷程必然經過這三階段：〔一〕避苦趨樂的行為模式。可看看幼童，當他們需要玩具時，有時會直截了當從他人手上搶過來，但有時又會主動與玩伴分享零食。不過搶玩具的行動同時使他們失去玩伴，於是他們又得設法找到玩伴。如是經過再三失敗嘗試，幼童終於發現，與玩伴共享玩具，正好一舉兩得，可以得到最大的滿足。此外，在趨樂避苦，趨賞避罰的過程中，幼童的態度和行為模式漸漸形成。〔二〕價值、行為模式的內化。漸漸地，來自生活經驗的「聰明行為、態度」與來自他人的社會規範，會不知不覺地凝聚成一套兒童們以為是當然的行為、價值準則。〔三〕普遍原則的反省或靈性的覺醒。這二者並無根本的差異，所不同者，前者是知性的思維活動，後者屬感性的觀照。或可以說，靈性覺醒這一可能發展，不正是人性本善的明證﹖不過，這個層次只有小數博通而且生活體驗豐富的人能夠達至，大多數人只可及於前一至二階段。

      夏山教育必須奠基在人性本善的基礎上，正是問題的根本所在。在深層的哲學意義上言，這主張仍有探究的價值，但若用於建構一套教育模式的理論基礎上，則是甚不相宜。而且，在賦予學生徹底自由的措施上，問題甚多。

      首先，學生主要受到家庭、社會和傳媒的社化，其次才到學校。社會上到處流通著各式各樣的下流意識，社會內亦相應設置了嚴厲的行為規範機制。學校若對學生的價值取向實行全方位自由開放，學生只會變得更不自由，因為他們會更加無可選擇地接受來自家庭、社會、尤其是大眾傳媒的文化、價值和習尚。筆者在學校內進行音樂欣賞推廣研究時發現，絕大部份學生表示，他們從未在學校範圍以外聽到正統音樂，亦從未主動地想到嘗試欣賞，因為壓根兒從未意識到這類音樂會有多好聽，除非是學校主動地把好音樂帶到他們的耳際。反之，若學校只是一味被動地聽任學生作選擇，可是學生的腦子裡則只有從校外習染到的各樣時下的流行文化品味、習尚，這措施結果只會加速外間的下流、卑劣意識形態向學校湧入。

      其次，尼爾扁平地把自由理解為即時的隨機行為選擇，可謂膚淺之至。何出此言？因為他有意識地連方向的誘導〔即不是灌輸〕也從夏山內惕除，但他卻似乎認識不到無價值方向的學校在理論和實際上皆不可能藉這樣的安排達到。不信？任學生自由為之不正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價值方向嗎？理論上唯一可能的無價值方向是全方位價值開放，即是讓學生同時領會到各不相同甚或彼此衝突而又言之成理的諸多價值，並且能夠自由地作出選擇。而「無價值」本身正是一個價值，在社會學上言，這只是常識而已。此外，夏山的安排實際上並不可能無方向。因為夏山是寄宿學校，師生同住校內，平日師生之間保持著非常緊密的往還，正是這一群學養出眾、而又甘願為教育理想犧牲個人利益的偉大教師在他們平日的言教、身教和個人感召的影嚮之下，教育了夏山的學生，誘導了學生的價值方向，令到夏山在這麼糟糕的理論和設計安排底下，仍然可以造就到還算不差的教育成果。

      可是，夏山崇拜者卻往往誤以為那是夏山的放任「扁平自由」造就了夏山。夏山的抄龔者若不能明白這道理，他們的夏山仿製品不用幾年定會淪為放縱、墮落和淫亂的溫床。

      西方的「古典」自由觀〔整全哲學出現後，這觀念已成古董〕，是文藝復興時期歐洲人在反抗封建和僵化了的教會統治時發展出來的觀念，在當時正具有深刻的時代意義和效用，但卻是正邪二元對立的對抗性思維產物，所以是專制的鏡屏倒影﹔專制存在時，這自由觀可發揮其對抗專制的效用，但當專制被消滅後，這自由觀會反過來以另一極端的形式限制著人的自由，讓專制以影像的形式繼續存在。玩攝影的朋友都會知道，若刻意把照片中的黑白倒轉過來，黑變白，白變黑，結果仍然是完來的影像。對抗性思維正是刻意地把事物倒轉過來作為解決問題的方案，由是產生尼爾的扁平自由觀。

      整全哲學則以多度向視野看自由。自由是價值、境界、度向和空間的選擇可能性，自由的極限不單單是他人的自由這一唯人價值中心主義的衍生物，它還必不可以破壞大自然和必須與生命的終極價值掛鉤。然而，價值、境界、度向的開拓，是無數超卓心靈數千年來薪火相傳的文化成就，它們往往要透過老師的誘導，才可以傳遞給學生。所以，教育的偉大任務之一，正是把這自由之匙付予學生，使他們可以藉著這鑰匙開啟生命晉升之門，探索內裡的各種價值、境界、和度向，並且自由地找到生命的歸宿。

三七生

之二　　

      如果我們把教育問題，或其他個人、社會問題看成單單某些因素所促成，我們採取的改革措施結果往往又會引發起更多其他問題。夏山把問題之一看成是學生無選擇地接受知識和價值本身所促成，於是刻意地把任何學校的決定剷除，而不是以系統的觀念看學校：「問題其實出在系統機制的不健全，缺失了不少重要的教育元素，而不在於某些機制本身；所以，問題應該是，在實現學校教育目的這價值下，尚需要引入容許學生自由發展的機制。而學校屬多功能機構，大部份學校教育目標和方法的實踐，皆涉及各門專精的學問，不可能單單藉學生本身意識範圍內的志願選擇達成，學校規劃自有其存在的必要。」世上的各樣事物，往往是各相互矛盾事相在矛盾中的整合。例如動物，它一方面需要吸取物質，一方面又需要排泄物質，兩種表面上作用相反的機制，卻必須要同時存在，方可維持動物的生命。學校規劃和讓學生自由發展亦正是這樣，表面看來互相排斥，但卻必須要互相容納，學校才可以有生命，而不再是一所大規模生產中學畢業「公仔」的工廠。不過，原則說來容易，至於詳細機制怎樣建立，卻不是傳統的機械式思維方式所可以解決。

      上述問題的出路應該是把整全哲學理念灌注入全人教育之中。就以人格發展為例，儒家的仁、基督的愛、或是道家的順應自然，都是各有精彩，但在整全哲學的觀照底下，亦各犯有以人在有限的智慧構思底下必然產生的、從有限的狹窄角度看世界和人生的問題，若只誘導學生朝向其中之一的方向發展，固然剝削了學生的發展自由，學生依著走，亦只可以達至一偏頗的人生。所以，學校實有義務引領學生親身探究世上各大倫理體系，儒、釋、道、人文、存在、基督、甚至放縱主義，然後讓整全哲學、環境倫理將之統攝起來，令學生不單可以領略到各體系的妙處和敝處，還可以按各自不同的體會自由地把各家融入一已的理念和行為指引系統之中。就這樣，學校規劃和學生自由便可以成功地結合起來。而且，這自由並不是扁平的夏山式，選擇說污言、攪男女關係〔甚至同性戀〕還是修讀ＧＣＥ的自由，而是可以於深而廣的、充滿樂趣、和發放出真善美光輝的立體思維和行為空間之內自由翱翔。

      講粗口也可以講的大義凜然，可說是夏山對世界的一大貢獻。首先，我們同意，尼爾能夠直接與具根本意義的教育問題交鋒，像傳統上學校對說污言所採取的態度就是其中之一，不過，尼爾的解決方案又一次說明他是個酷愛以另一極端克制問題的人，亦即所謂矯枉過正。當然，我們不應過責尼爾。夏山建校在本世紀初，那時期心理、文化上的學問仍很原始，信息、系統科學仍未發展，尼爾面對問題時，很自然又會訴諸歐洲人的傳統思維模式，以極端對抗極端。但時至今天，若仍有標榜前衛的人想以夏山模式對待學生說污言，則其思想不單一點也不前衛，而且可說已經落伍。

      講粗口的問題並不是因為粗口談及性器官或性行為，而是粗口顯示及傳播一套對性的態度，其中包括醜化性，把性行為與征服、攻擊等同，醜惡的男女性關係，父權至上意識等。說粗口的人可能只是習慣上以之作為一種情緒宣泄、或以之為樂，但當粗口經常在某些特定場合使用時，便會對所有在成長階段中的聽者產生不知不覺的社化作用。例如，當我們興沖沖要罵人時，不可能說「我愛你」，因為聽者不會感到受辱，但若說「×××」則可以，於是這使用場合自然地反映出講和聽二者同時認為性行為是一方作樂、以使到另一方受苦的事情，若四週的人經常這樣使用這些字句，這樣的性態度必然會傳播開來。

      當然，學校亦不應該因此重罰講粗口的學生，但卻有必要對之加以適當的勤阻。不過，單單勸阻同樣會產生傳播扭曲的性觀念的問題，學生會誤以為正因為性是醜惡的，所以被禁止談及。所以，學校應該向學生推介一套合情合理的性觀念，並同時向學生解釋清楚不應講粗口的道理何在，不是因為粗口談到性，而是因為粗口把性扭曲，這會對他們的人格發展構成不良的影響。

      學校是多功能教育機構，它不應單單為使兒童得到自由發展，更非純然為維持工業社會運轉提供各類人員，學校更負有文化建設的使命。當現代工業社會走上踐踏生命、蹂躪大自然的道路時，學校便得肩負教育下一代，好讓他們及時放下上代人交給他們的屠刀的使命。學校之所以必須肩承這使命，因為學校是社會有意識地社化下一代的最重要機構，若不擔起這任務，學校只會成為不斷鞏固社會主流文化的主要支柱，使到文化上的自我調整、自我完善更難實現。像現工業社會面臨的環境危機，學校若不大力推行環境教育，仍舊照辦製造功利、視野狹窄的畢業生時，對推動社會改革，使之轉向可延續的發展方向實會構成莫大的妨礙。

      當考慮到在香港推進綠色教育時，實在不適宜把夏山原封地引進至市區內。生活在香港這樣的現代大都會之內，人和大自然幾乎完全隔絕，兒童、青少年主要透過電視、遊戲機和各種商品取得他們的人生樂趣。在這樣的環境底下，根本上不可能在聽任學生自由發展的安排下，學生會想到去欣賞、親近大自然，從中找到樂趣，除非他們的家人會帶他們到大自然中去遊玩。因為除此而外，他們的腦子內壓根兒並不會有大自然的影子存在。學校必須要主動地作出規劃、誘導和安排，學生方才懂等自大自然之中找到樂趣，並進而學會欣賞、認識和愛護大自然。

      那麼，夏山的價值何在？作為一所實驗性的學校，夏山功不可沒。尼爾所提出的方向：愛、自由、和生命，是每一所學校必須具備，而又在尼爾的時代無法在學校之內找到的；但作為一個教育的解決方案，夏山則是過於幼稚可笑。近數十年來，人類在面對核子大戰、環境崩漬等毀滅性危機的挑戰下，一股嶄新的、奠基於現代物理、生態科學、信息、系統和文化理論的思潮漸漸在現代社會內形成，這股思潮可以中西並包，融合西方的物質、符號科學和東方的古代心靈、自然哲學〔如道、佛等，可參閱卡普拉著「轉捩點」〕，人稱之為整全哲學。殿堂內的大哲大儒對之既輕藐又懼怕。但當建制中人出盡法寶，仍舊扭轉不了社會走向不可延續的死路時，人類將會轉向整全哲學尋求出路。教育的最終出路，亦必須要待到有人能夠成功地把整全哲學理念灌注入全人教育方案之內，方告實現。現時，我們應該做的，就是在理論和實踐上，邁出試驗的第一步。

西欧米

理念不同选择的学校也不同，要我就很喜欢夏山这样的学校。如果有一个像小豆豆那样的童年记忆那该有多好。

燕果

太虚法师谈教育的文章里其实说得很明白. 人有动物性, 也有人性和天性. 动物性会让人为生存和欲望而弱肉强食, 贪图享受. 幼儿必然也有动物性, 根基好的幼儿也许能够自己发现人性和天性而发扬之, 根基或者业障比较重的幼儿, 则有困难. 夏山学校一类的学校要成功, 一定需要一位到多位懂人性, 懂教育, 懂人生道理, 真爱孩子的导师来给孩子们做向导, 用一定的方式, 包括自由和限制, 鼓励他们的人性和天性, 适当限制他们的动物性, 以至于他们不会迷失. 夏山学校, 有尼尔这样探索教育的人, 小豆豆的巴学园里, 有林校长这样的老师, 潜山学校, 有一群活波有朝气的老师引导孩子, 但如果失去了这些老师, 无论什么理念的学校都会失去方向.

我见过一个美国家长在网上发表言论抱怨他的孩子参加的类似于夏山学校这样的完全学生自制的学校.  他的孩子很有爱心, 很爱分享, 但天生语言有困难, 但学生的自制会显示出了极大的歧视, 全体投票把他的孩子赶出学校.

另个一故事, 是前两年美国的一个热门新闻. 是一个传统小学的学前班里, 一个有阿斯伯格症的孩子, 因为老是打扰课堂, 老师让全体孩子投票决定是否让这个孩子继续留在课堂. 所有的孩子都投票赞同把他赶出去. 然后这个只有五六岁的孩子, 带着耻辱被赶出教师, 被家长领走. 那些投票的孩子, 这又会怎样影响他们的人生价值观.

动物天生有同类而居, 排斥弱者的习性. 人也有. 如何接纳包容与自己不同的人, 需要引导.

idun

好文章！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理清了一些思路，坚定了之前的一些想法。

爱己如是

作者：　彭耀階

(首次登載於九五年星島日報。作者乃獨立的自然本位文明和整全教育研究者，非香港全職教師 ...
三七生 发表于 2012-3-1 13:58

先生真是大智慧，到处的广告确实需要一颗智慧的心猜能看明白什么才是真正适合自己的！

寻找中医

我个人觉得文章的作者对夏山的了解流于表面.
看似四平八稳的文章背后,更多的是思辨.对教育的本质理解并不深入.对人的了解也不够.

如果有时间查询相关资料,以及有了感觉,我也写一写对这篇文章的认识.

嘉静

回复 7# 寻找中医


    寻版高见。

只管耕耘

回复 4# 燕果


    有些事情是不能由投票决定的。比如一个人的生命权，这是肯定不能由投票决定的，也许受教育的权利也应该属于此。“天赋人权”，查了一下网上的解释：自然权利是天赋的、不可转让、不可剥夺的，是理论上存在的权利。

山山妈

很好，值得思考。我们需要不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