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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 0-35岁,我念我的经历我的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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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8-10 19:5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百合bh 于 2011-8-10 19:58 编辑


希望有缘人好好看看这篇文章,纪念就是为了忘却,我们或许都会有时曾相似的经历,也许它能让我们更好的生活,让我们能真正找到我们痛苦乃至疾病的根源,更加有勇气面对自己的未来。

    人从襁褓中一年年长大,内心都留有痕迹,好比是树的年轮,哪一年受了伤,哪一年的年轮就有伤痕,直长到大树参天,内伤还在。成人好比是俄罗斯的套娃,6岁套着5岁,5岁套着4岁,40套着30,30套着20,如果5岁受过伤害,灵魂中就有个受伤的5岁的孩子,即使胡子白了,碰到了同样的情境,触动内伤,仍然免不了疼痛,看过太多白胡子老爷爷为了某种不大点事,就孩子似地哭闹,悲惨地落泪。

     我学了王凤仪的道,常常夜深人静的时候,回光返照,在灵魂深处,照见了一个个可怜无助的孩子,好似救援人员挖开煤层,探照灯亮闪闪地照见蜷缩着身子、挤在隧道深处的一群形容枯槁的矿工们。

     现代心理治疗的方法,就是要你穿越时空,顺着记忆回到过去,重新审视、感受过往的遭遇,用积极的心态来接纳、解释那些曾经遭受的不幸。所以,我把我35年来的经历写下来,有空的时候,看望看望“他们”,对他们说,一切都过去了,漫长的恶梦醒了,你们可以出来了,也长大了。希望有缘的人看到了,也对自己的“孩子们”说:我爱你们,都过去了,跟我走出来吧!

0-35,我的经历我的经


一两岁

在西安,爸爸骑着自行车带着妈妈,妈妈怀里抱着我,一辆大卡车急驰而过,我被摔下来,受惊吓过度,到处治不好,妈妈为此还听神汉指示,半夜十二点一个人上黑漆漆的山上徒步到几十里外一个叫“鬼神岔”的地方叫魂,回来天都亮了,可见妈妈是多么爱我,母爱是多么伟大。后来还是不见好,头发一块块地快掉光了,民间这叫“鬼剃头”,说是等头发掉光了的时候就要死了。有一天我病泱泱地在地上爬,有个亲戚看见了说,给娃奶个干婆吧,有个婆婆身边奶了很多病娃娃,可以去试试。于是我就有了一个很好很好的干婆,她有一定的法力,膝下有十几个病娃,我因此好了,逃了一命。可是我十二岁那年,干婆病重昏迷,就是不醒人事,肚子肿胀得有一尺多高,严重哮喘,就是咽不了气。听说是讨债鬼讨债折磨她呢,因为干婆婆干扰了他们讨债的因果。想到此,真是对不起干婆婆啊!



三岁

我左边脖子上有个大大的伤疤,正好在颈动脉上,有时摸摸,明显感到动脉的跃动。听爸妈说是出了一个大大的火疮,肿胀得特别大,脖子不能直起,平时头都是歪着的,医院里也医不好,非常危险。后来,做手术时,手术刀捅进去一搅,脓血喷得老远,出了一大碗脓血,这才活了命。这火毒一定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可见我妈妈的火气有多大。



四岁

  有一天夜晚,父亲在床上搂着我问我将来怎么孝敬他,我想来想去,我能想到的是村里人死了儿女们烧纸钱好像是孝敬吧,就说,等你死了我给你烧很多纸钱,把父亲逗乐了纠正我说不准胡说。我记得,凡事村里老人出殡,我看着那些哭嚎着的戴孝送灵的人,我很疑惑,很担心父母去世时我哭不出来。儿女们哭死去的父母,有因为没有尽孝而哭的,大多数是因为觉得以后没人疼他们了,而我为什么想象不出我哭的样子呢,直到今天也是这样,可能是没有亲爱的感觉吧。没想到,在今天看来,那也许真是一个准确的可悲的预言啊!对于习惯冷暴力和语言暴力的父亲来说,几十年来我穷尽了所有努力,还是无法接近我一半是冰山一半是火焰的父亲。

  听父亲说,小时候我有几次惊慌地说:爸爸,柜子上有人。有一桩事我记得很清楚,有一段时间,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时,看见靠窗户边上挂着一个帽子,可是,我非常清醒非常清楚地看到帽子上有个老爷爷乐呵呵地朝我笑,无比和蔼亲密,而我一点也不慌张,也静静地注视着他,有五六分钟吧,就没了,一连好些天都是这样的。后来,大概七八岁吧,有一天黄昏,在回家的路上,我仰头一看,正是那位老爷爷的头像大大地现在天上游动的云上,朝我笑呢,我站着端详了好久,又不见了,很奇怪的事。

每天早上醒来,眼睛落在一尺远的土墙皮上,坑坑洼洼,斑斑驳驳的,引起我无限的想象,比连环画还要丰富而有趣,有打仗的,有跳舞的,有山水的,有花鸟虫鱼的,有人物肖像的,应有尽有,对于贫穷的农村孩子来说,这大大地弥补了没有玩具和小人书的遗憾。后来上高中学习立体几何,我几乎可以不用画图就可以做很复杂的题目,也许就是这样锻炼的想象力吧。长大了,我睡觉都喜欢靠墙,座位也喜欢靠墙的,我锻炼身体的方式很独到:推墙,我有苦恼,要想问题,就蜷缩着身体面对着墙,现实世界的烦恼渐渐地淡去,清净的智慧开始灵动地浮现,墙壁虽然不会说话,可它告诉我很多,后来学佛,很容易就明白高僧为什么老爱“面壁”呢。墙是安全感的象征,我喜欢很小很小的卧室,感觉四面墙壁很近,“在家靠娘,出门靠墙”,这句谚语真是智慧的纯金。



  七岁

  上幼儿园那天,天气晴朗,是爸爸领着我去报道的。有一天,我看见横在地上的电线杆子,外头水泥破了,露出里面的钢筋,我就想我也会造电线杆了,不就是把钢筋铺好浇上水泥吗。吃饭的时候我高兴地对爸妈说,记得妈妈笑哈哈地嘲笑我说我胡说从小就说大话。这件事记忆深刻,因为我非常疑惑,为什么他们要说我说大话呢,可能是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想法是不一定得到认同的,也是第一次明确地打击自尊心吧,以后,什么三岁看大,靠不住,白养你,早知如此生下来就摔死等等的话,几乎伴随着我的整个成长过程。

  幼儿园时,是我二十多年学习生涯中的最金贵的时光,有一位漂亮温和的女老师对我特别照顾,记得那时,阳光总是喜欢照在我的作业本和老师微笑的脸庞上,反射着令人陶醉的辉辉的光芒,破旧的教室里,空气中似乎散发一种母爱的温暖,幽香和安详,氤氲着轻轻地熏染着一个孩子忧伤的心房,当老师俯身和我说话时,我羞涩地嗅到老师衣领上淡淡的香皂的味道,还能感到老师关切的清新的口气轻轻地扑在我脸上。我记得,我的作业本上几乎都是红色的对号,几乎都是一百分,想不起来有叉叉的。那些日子,那样平静,祥和,温暖,这成为我童年难得的明亮的记忆。


  八岁

我上一年级时,和幼儿园时一样,喜爱学习的。班主任是位数学老师,总喜欢讲完课后出一黑板题,谁做完的早就可以先放学回家吃饭,而我总是第一个早早就做完了,我记得虽然我经常又快又好地做完题目,老师也放我第一个回家,却似乎记不得曾经夸奖过我。我很乖,很听话,也很聪明,记得一年级我数学95,语文96,第一名,可是老师让我留级了,爸妈也同意了,也没有问为什么,好像蹲级跟蹲厕所一样多蹲一次没什么打不了的。我寻思,可能老师的孩子也在班上,他嫉妒我吧。高中时我比同班同学大两岁,其中一岁就留在这里了。



  九岁

从留级的这一年起,我是老生了,书本对我来说哪里费什么劲,我“变坏”了,在教室后面打醉拳,把清凉油往同学眼睛抹,作业本上偶尔出现的红色叉叉,以前还蜇眼睛的,也从此不在乎了,有一次,我因此错了一道题,老师一把夺下我头上的皮帽子狠狠地抽在我脸上,帽子上的带子抽在脸上刀割一样,那时是寒冬,教室没有窗户,冷风吹着,心里打着寒颤。记得有一次,我考了一百分想让妈妈高兴一下,妈妈正在晒粮食根本没理会,心凉了,我就知道妈妈不太关心我学习的事,事实上从小到大,他们的确没有过问过我的学习,虽然我知道也许他们是在乎的。父亲最多做的事就是从城里回来带几个食堂里漂白的馒头给我们,说好好学习,长大了可以吃白馒头,我不以为然,好好学习就为了吃白馒头啊?那个时候农村的生活条件还是不错的,妈妈虽然舍不得,总是给我们白面搅黑面,但白馒头对我还是没有多大吸引力。可以说,从这以后直到大学毕业的十几年,我再也没有真正好好学习过,我在“坏学生”里混,只不过我的成绩列在好学生里头,我很少得过“三好学生”,虽然我的成绩是绝对够格的,当然,我真的不需要那个奖状,学习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考大学也只是为了给父母“争口气”而已。有一次,大概我十岁左右吧,父亲和村里另外一个人聊,那人说,只要孩子念书念得进去,就是卖屁股也要供给娃儿念书。可是在以后的许多年中,父亲若对我有意见,就骂孔老二,骂读书的人不中用,我当时就想,你既然希望我读书,又为何要骂读书人呢。打架,逃学成为经常的,令老师头疼,可是,我在家里很乖,而且我的成绩很好,只需要一个星期或者一个月应付一下,成绩也基本没出过前十名,没有老师不佩服我的聪明的,因此老师对我是又爱又恨的。



  十岁 二年级

  和同学玩骑马,有一个高年级同学是老师的孩子,给我狠狠使了一绊子,我重重地摔到地上,锁骨撞在一块露出地面的砖头上,卡嚓一声,我疼得大哭,哭了很久很久,也没敢告诉老师,放学时候,收住了哭泣回了家,害怕妈妈打骂,忍住了,相比情感暴力,骨肉的痛算不得什么。由于锁骨牵拉着整个肩膀,没有锁骨固定,我的左胳膊是悬垂着的,肩膀是松的,好似马戏表演的卸胳膊一样。在以后的十几天里,我就这样搭拉着肩膀上学下学,做任何事都是用一只手的和半个身子的力量,行动很别扭,这爸妈也没发现。有一天晚上睡觉,由于左胳膊不能动,我非常艰难地往被窝里钻,被大姑姑看见了,问我怎么回事,父母这才知道我骨折了。到了诊所,医生用膝盖顶着我的后背,两手扳住我两个肩膀,用力猛地一使劲,卡嚓,刚刚长在一起的骨头又断了,重新接上,用了很多棉花裹上。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享受到了父母的关注,还有足足有两斤多的棉花裹在我肩臂上所带来的温暖和柔软的感觉,至今回忆起来还是那么美好,可能是我缺少温暖吧。值得一提的是,父母没有找过伤我的那个同学,好像也没有生过人家的气,到现在那位同学也不知道他曾经摔断了我的锁骨,我也没生气,大概是父母没生气吧。

  父亲在城里工作,而农村的农活又特别重特别忙,母亲身材不高,弱小,却好胜要强,干活顶得上一个半壮年劳力,毛主席说女人能顶半边天,我母亲能顶天一大半,是把命拼上去的,我们家没有牛,全凭人力,而每一件农活都要干得不落人后,带着两个娃娃兵,也就是我们兄弟俩,也得跟着拼命做,要不就是惩罚。父母都是极其害怕别人指摘和笑话的人,把脸面看得比生命都重要,对好名声的渴望超过一切,所以母亲特别的劳累,把生命的大部分能量都透支在表面的包装上,寄生在别人的眼光里,当然,父母都是质朴正直诚实的人,他们不太会伪装。分地时好几次分到了路边的荒地,别人家都不当回事或者放弃了,我母亲拿出愚公移山的精神,天不明就出去了,天黑了还没回来,三暑天头顶烈日,三九天脚踩冻土,深挖三尺,修战壕似的,为了啥?不全是为了多收一把庄稼,为了人家佩服赞叹,而过路人半真半假的几句赞赏的话就能使母亲得到了心理上的满足,而我那时不以为然,因为我逐渐发觉,农忙拼命后,母亲往往要大病一场,往医院送许多钱去的,我暗暗算一算,真划不来。

  这一年,我父亲在厂里给我特意打造了一个小小的锄头,大概二尺多长,这是我的第一个农具,也开始了我正式的干农活的生活。后来还有一个特别小的镰刀,放学后会割草,农忙时收割都用它,常常割到手上,腿上,血流不止,就在地上抓一把土抹到伤口上止血。有一次跑得很快,一下子小腿磕在了石碴上,一个小洞,血冒出来了,我用一把土堵住,堵不住,再抓一把土堵上,连抓了好几把土给堵上了,这都是常事,到现在,用手指捋过我的小腿骨,都能感到坑坑洼洼的不平整。

  我从小干活很舍得力气,因为父母常给我说要争气,我看着母亲很辛苦,所以特别勤快,尤其在有外人在场的时候,我就非常卖命地出力气,妈妈还要骂我张狂,其实我是要做给邻居们看看,让他们知道我妈妈的儿子长大了,能干活了,有力气了,要他们看得起我妈妈。这样的情感和逻辑,渗入我的骨髓,伴随着我的整个前半生。记得初三时,父亲去土崖挖土,天晚了我去接他,要从三米高的坎下取土,土层非常硬,我脱了衣服,轮圆了胳膊,把笨重的镢头轮得虎虎生风,不几分钟,我双手上就好几个血泡,破了后,非常疼,我更加用力紧握着镢头把,拼命挖,一会儿就挖满了一车土,因为什么呢,旁边有个人的,父亲爱面子,我就借此机会给他挣面子,那人很服气,对父亲说,你儿子将来长大后比我们都强,而父亲冷冷地说,他那是一阵子,还不行。每一年热得烤人油的龙口夺食的夏忙,父亲还没放假,我兄弟俩和母亲都不是好劳力,我就拼命地做,都是三天内双手就满是血泡子,秋收也一样。但是好像从来没有得到夸奖,我身体瘦弱,不能像成人的筋骨已久经锻炼,常常累得很痛苦,太阳晒着肚子饿着,但他们是不允许休息的,还要挑剔活儿干的不漂亮,怕人家过路人笑话,有时到吃饭时间了还不能回去,还要把活儿做细,既要实在,又要好看。我干活很喜欢动脑子,我会把劳动工具改装以适合我的身体,比如把小镢头把的弯度反过来向下,这样挖那种根扎得很深的玉米秆时,腰臂就能协同用力,很有效率,我喜欢研究劳动生理学的方法,比如挖地时,反复试验着身体的姿势,来寻找一干几个小时,又不伤筋骨又省力又出工的诀窍,我把挖地的机械重复的使力过程分解成几段,很快,我就确定了每一段里腰、臂、腿相配合的最佳角度和最佳着力点,一经确定下来,干得很开心起劲,这时候会招来批评,他们认为我不规矩,偷奸耍滑,或者姿势不好看。

我能体谅父母,也没有怨言,即使有,我也是压抑下去,或者说服自己加以忍耐,其实我不抱怨苦和累,身体的累睡一觉就没事了,我只是需要一声夸奖或者关心,有时看到正在耕地的牛,我想那牛生来就是给人牵犁耕地的,它有的是力气,应该并不在乎出力,而在乎驱赶它的人那随意挥向它的鞭子和大声呵唬和叫骂,我心里犯嘀咕:牛会不会也有尊严,不知道受委屈了会不会生气呢。



十一岁 三年级

  有一次大热天,我回到家,看到地上一个铁棍子,我一把抓起来玩,只听嗤地一声,我扔出去老远。右手立刻烫得肿起来,脱了皮,疼得大哭。妈妈就用盐把我手给敷了一层,疼得要命,可是我没有再哭,因为我不觉得委屈,那是我的错。

  妈妈脆弱,讨好,内疚,压抑,暴躁的性格终于给自己和家庭带来了灾难。我姑姑家盖房子上梁行礼,说好的和族里父亲的内弟家同样的礼,而那家却偷偷加重了礼数,我表姐竟然当众表示不满,这极大地刺激了一位讨好别人敏感脆弱的母亲,那家在村里有些势力,虽是同门,却不免和要强的父母有些过节。我记得我最黑暗的日子来了,每天放学就听到母亲一声声长长的叹气,后来慢慢地开始眼睛无神,丢东忘西的,那时候经常停电,黑暗中就听到妈妈无限屈辱地叹气声,我的魂都要飞出去了,再后来,母亲胡言乱语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让我摸她肚子里的一个大疙瘩,再后来,有一天放学后,母亲不见了,发动了好多人去找,几天后在很远的一个地方找到了,母亲疯了,几个壮年的男子都按不住,送回来后,常常犯病。父亲在城里工作,奶奶,我和哥哥陪伴着精神分裂的母亲,往往母亲刚刚做好饭,围拢在一起端起碗的时候,妈妈笑了,或者哭了,把饭菜泼洒得到处都是。那个时候几乎天天晚上停电,昏黄如豆的煤油灯下,长夜漫漫,鬼气森森,无助,无奈,无法言语的悲伤和惊恐的心跳。再后来,多方救治,终于好了,记得母亲用“打胜仗了”来形容,我很开心,然而,那个时候留下来的紧张和恐惧感,却象毒蛇一样牢牢地缠缚着我的神经。

  自此后,母亲越发地歇斯底里,打骂起我们来,其实殴打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永远没有鼓励和宽容,只有挑剔和责骂,让我觉得我一切都是错的,父母太苦了,我是有责任的,是有罪的,内心揪得厉害,充满羞愧,无奈和自责。长大后,尽管我样样优秀,却还是自卑地讨好别人,甚至在我33岁时当上了八十多亿大公司的高层管理人员,我还紧张地讨好司机,面对每一个人我都充满紧张,跟人说话时小腿肚子紧巴巴地抽得厉害,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表情僵硬,气短心虚,眼神躲躲藏藏,我就这样没有希望,苟且地活着,努力着,喘息着。小学时我就在思考人生和死亡的问题了,我认识的有些病友,尤其是女孩子,有个在6岁、有个在9岁、有个在11岁就多次想过自杀了,而我没有,我只是像忧郁的哲学家一样,严肃地思考着to be or not to be等这样关于生和死的问题,活着,我失去了方向,我只知道父母是我活着的最大理由,别的都很模糊了,也未曾在乎过。。很多年每天早上一睁眼头脑中第一件影像就是生死的疑问,只记得我好象不如别人那么怕死,那时候,学习黄继光邱少云的英雄事迹,我并不十分佩服,我觉得那有什么?不就是个死么?我也不怕死。

  这个年龄,已经可以犟嘴了,跑得飞快母亲有时抓不住,但可怕的是晚上总要回家吧,常常到了黄昏,玩耍的小孩子都回家了,我一个人徘徊在村外,或者忐忑不安地潜伏在门外,谋算着怎样才能潜回家里而不被发现,然而等待的是,哐当把门一关,关门打狗,我这只小狗被打得嗷嗷叫。殴打的确不是最可怕的,因为肉体的疼实在算不了什么,打罚过了心就安然地落下了,可怕的是恐吓,慢慢地也知道恐吓是不可能的,比如用麻绳绑起来送劳教、跪瓦片、吊着打等,最可怕的是脸色和言语,挖苦,贬损,责罚和人格上的欺辱,永远没有赞赏和鼓励,永远没有笑脸,我能记得的父母的笑脸都是对外人的,是真的,我没说错,对我们来说,父母的笑容就是恩惠,是天赐洪恩,是难得的奢侈品,因为我们是“给点颜色就开染坊”“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人。世人都知道强欺弱、硬欺软,可是不知道父母欺孩子,跟捏软柿子一样。孩子在外头被欺负就逃回家躲避,往妈妈怀里钻,而在家里被父母欺辱了到哪里去躲避呢,那个时候,家就是防止逃跑的监牢,监牢里头有比西北风更刮人心肝的言语的冷刀子,什么老鸦阿下的你的嘴还要接端了要不饿死你,什么打牛后半截,什么三岁看大将来就不是个好东西,什么早知道你这样生下来就把你掐死,什么将来我到你门前要饭也要被你撵出来。

对于父母的种种不好,35岁之前我都是选择遗忘的,现在反省自己的人生,才勉强地努力从尘封的记忆中捡起了这几句零碎,之所以这样并不是象父亲说的“记仇”“没良心”“翅膀硬了”,相反,是为了忘却的纪念,为了把这些记忆彻底地从潜意识里连根拔除,因为不这样,这些孩童时期的心理伤害会严重地折磨我的人生,不拔除,我长不大,像个侏儒一样让人瞧不起,虽然我的确是父亲所说的“都三十几岁的人了”,然而,我这个三十几岁的人,在三十出头时,头发就白了许多,背有些驼了,因为我太累了,腰背支撑不起来,论精神,我远不如60多岁的父亲。事实上母亲教训我们兄弟俩的语言丰富而有力,挥洒自如,妙趣横生,比中文系大学生讲话有味道得多,象挥舞在小牛犊头上柔软而犀利的鞭子一样灵活多变,呜呜生风,那种从情绪转化为语言脱口而出的流利充分说明不识字的母亲的智商是超出一般人的。2010年我因为特殊的机缘,有意地研究了童年遭受家庭暴力或冷暴力伤害的一些人,通过和他们的交流,我发现这种心灵的损害会迁延下去,内化成悲剧性的人格障碍,很多人背负着这种伤痛寸步维艰,跌跌撞撞地经历人生历程上的求学,求生,社交,情爱,婚姻,生育以及事业等等种种考验,伤痕累累,惨痛莫名,有自杀的,有抑郁的,有虚痨残废的,有得恶疾的,有暴力犯罪的,有吸毒的,有不结婚的,有不生孩子的,离婚的就更多了,他们缺少爱,却极度渴求爱,或是极其精细地苛求,或是乞丐一样地乞求,或是抢劫式的强求。有个人都五六十岁了还极度渴望妈妈能爱我一次,而绝大多数人都奢望有生之年能听到父母说一声对不起,但是试图向父母讨要这三个字是非常危险的,会引起父母的勃然大怒和凶狠反击,伤痕累累的心灵,是再也经受不起折腾了。大家熟悉的张国荣,万千粉丝热爱他,都可以为他去死,却不能代替和弥补他严重缺乏的母爱,成名后他极尽所能地讨好母亲,得到的还是冰冷的回应,无奈他发疯地爱一个女孩子,企图得到爱的回报,得到的仍是无情的背叛,不知道他的性取向是否与此有关,他主演的影片中那失神迷离的眼神,不正是折射他心灵世界的影像吗,最后用那惊世一跃后的肝脑涂地,用毁灭来消灭如影随形的无法摆脱的伤痛。这样的人,就是在名人圈子里闭着眼伸手随便一抓,也是一大把,三毛,张爱玲,梅艳芳姐妹俩,希腊船王的女儿,王朔等等不胜枚举,这与人生的穷通得失,贫贱富贵无关,勉强挂钩,不客气地说,是只看到表面的浅薄的见识而已。人能不能坚强幸福地活下去,只与是否得到足够的爱和尊重关系密切。成为家庭热暴力或冷暴力的牺牲品的人,过去很多,现在更多,将来也并不会少,这样的人,一辈子都好似饿鬼一样,睁大眼睛不放过一切机会讨好人,以获得尊重和关爱,却往往遭到厌弃,多少人死的时候,圆瞪着恨怨和疑惑的双眼,也弄不清为什么人生会是这个样子,把一个大大的问号,连同一盒骨灰一起带进某个荒凉的山坡上一尺冰冷的狭小坟墓,也把这个怨气森森的问号通过基因向子孙后代传递下去,而这个问号,一般不是几代人能解得开的,于是悲剧的剧本在DNA中续写着,多米诺骨牌继续恐怖地倒下去,直到出现一个孝贤子孙,才有可能嘎然而止。经历过文革动荡的人,在那种天天大喇叭的高压的气氛下,只学会了顺从别人和要求别人顺从的特长,学会了如何进行思想专制,象对待革命对象一样防范和打击你的不同思想,特别擅长杀伐孩子的童真和生机。所以,很小时,我的心就象一个浑身碰伤的冻梨,内心沧桑,一脸枯黄,而我似乎从来没有怨恨过父母,一直都很尊敬他们,感恩他们。墙上有伟大的毛主席的画像,父亲非常崇拜和感激毛主席,认为他非常伟大,而在我幼小的心中,是不太理解的,我尽管缺乏慈爱的滋养,但如果有人问我最伟大的人是谁,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他,是爸妈,爸妈那么辛苦地生养我们,毛主席没有。

好多次,妈妈打骂了我后,我就生病,上吐下泻的,于是到医生那里去看病,医生劝告妈妈不要打骂小孩,有一次看完病后我虚弱地坐在路边,妈妈很后悔了,那一刻我印象深刻,感觉到了妈妈理解我了,温暖象一大团棉花一样包围过来,那样柔软,轻松,洁白,只需要安心地陷进去,这种感觉,我一个人长久地呆呆地凝视棉花垛子似的白云时才会出现。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心地善良,勤劳节俭,劳心劳力,聪明而多虑,只是她的委屈和罪苦太大,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似乎理解她也是没办法的。由于我经常受惊受气,象丢了魂似的,我常常无故发呆,我不理解我大脑一片空白看着一个地方,感觉空旷浩渺,象孙悟空把小鬼给定住了一样,我试图给别人说,别人也理解不了。有几次我骑自行车,刚学会,在公路上往坡下冲,猛一抬头,汽车呼地擦身而过,吓得我冲进麦地里,那时我想,我长大了也不适合开车吧,我老走神,我骑在车子上竟然能发呆好久,忘了骑车了,现在学了中医才知道,那是一种失神的病态。有几次我病了,躺在炕上,眩晕得厉害,天地在旋转,隐约听到大人说话声,感觉灵魂出窍了,飞啊飞,飞得很高很高,越高越清醒,旋转着,旋转着,穿过一个旋转着的洞子,快要出头了,我警觉自己是不是死了,一害怕,又回来了,我不知道那是一种幻觉还是真的灵魂飞出去了。

  好多次,我蔫巴巴的无神气,大仙说是丢了魂,让妈妈给我叫魂。我永远记得那时,慈祥的妈妈那时候会把心思从劳动和家务事上挪开,转移到我身上,好似阳光从云层后直射过来,照在阴沟里我这棵孤独的小苗身上,是那么慈祥温和。呼唤我名字的声音从大门口传来,她叫一声,我答一声,“哎,我回来了”, 每一声呼唤仿佛是一只温暖柔和的手,抚摸在我的心坎上,把她的爱过电一样注入我的心里面,满盈盈的,我静静地躺在炕沿,数着石子,享受着一个病人的待遇,特放松,象一个瘪瘪的口袋,理所当然地张着大口等待填充。而我平时太紧张了,这种紧张一直延续到我成人后,从脚筋到道脊背再到头皮都抽得紧紧的,跟满弓的铮铮的弦似的,经常睡觉时,感觉一下子掉下万丈深渊,猛地全身一震,惊惧莫名,有时爬在桌子上打盹也常出现这种状况。叫魂完了后还会有个白糖鸡蛋,我家并不穷,我不缺鸡蛋吃,但是那一个鸡蛋特别能安我的魂,因为那里面有爱,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又能暂时恢复了活泼和生气。

  父亲和族里的内弟长期不和,在家里常常生气,我看了很心疼父母,谁要是欺负父母,我就恨他,恨得要命,从这件事开始,父母的情绪就牵扯着我的高度紧张的神经,所以凡是和父母有矛盾的人,对于不辨是非的年幼的我来说就是欺负我父母,我就产生了强烈的仇恨情绪,这极大地影响了我的性格,我的火性极烈,表面上温顺的绵羊一样,那是为了父母不操心,也为了赢得别人的夸奖以讨好父母,就压抑着自己,可是,我的嘴角和鼻孔常常出火疮流黄水,这是体内阴火的外显,现在学中医才知道,那时我身体的火毒已经很厉害了,恨人伤心,到高中时心无故猛跳,我都怀疑自己心脏病了。小时候因为没有力量替父母出气,到了初中高中以及大学,我力气很大了,同学都称大力士,在学校里我连老师都不怕,谁敢不尊重我我就凶狠地还击,高年级的同学都不敢惹我的,而在村里,却又怕替父母出气打了人家,因我常年不在家,我走后父母不是要遭殃了,所以从小到大一直都强力按着脾气,不能给父母惹事,因为农村里很多事最终是靠拳头说话的,而我的拳头常年在离家很远的地方握着笔杆子,是斗不过“枪杆子”的。所以看起来我很老实很懦弱,内心却常常有惨杀对方的幻想,一直到三十岁之前,其实也只是幻想自慰而已,因为我是很理性的,强龙斗不过地头蛇,我远在他乡,和他们对立不是给父母惹事结仇吗?所以,尽管对于不怕死的我来说,他们算不上什么,可是我还是要变现的很乖,也因此,我成了一个被村里人看不起的书呆子。这几年,回忆往事,我能找到了对方好多好处,比如父亲不在家,我家出事了,有能力的这位堂叔常常组织人帮助我们,有几次是这位堂叔把母亲送往医院的,所以从内心来说,我并不十分恨他,还有几分感恩,大概我的恨是替父亲恨吧,我转接了父亲的羞辱,怨恨和愤怒。由于怨恨所养成的火暴的禀性,活生生地体现在杀生上,阿弥陀佛,我深深地忏悔,小时候,凡是我看见的动物,几乎都逃不脱我的毒手,我小学三年级就常常杀蛇,裤子兜里装着蛇肉,伺机偷偷回家炒着吃,腰上缠着蛇皮当裤腰带,至于杀螃蟹,青蛙,鱼,蜘蛛,蝙蝠,老鼠等更不用说了,由于喜欢家里的一直猫,我经常到野外抓老鼠,有一次把一只硕大的老鼠王从河岸追悼河里,又从河里追到岸上按住,太大了,我拼死力扭它的脖子捉拿回家献给激动的猫猫。屎壳郎爱推粪球,黄鼠狼爱吃小鸡,我爱杀生,因为我有那样的性,火性主杀,我杀业累累,罪业深重啊!

  父亲不习惯城里的生活,一回到家喜欢窜门子,这引起了母亲的不满和猜疑,加上别人的挑拨,母亲的火气就更加猛烈了,有一天,他们终于大吵大闹起来,母亲声嘶力竭地哭着骂着,邻居们把父亲劝到外头去了。记得天很黑了,挺害怕,我想父亲在外边一定很烦恼,于是我找到父亲的香烟揣在兜里出门找到父亲,递给他,他点着抽了起来,那时候,我觉得我很理解父亲那时的苦,好像长大了。

  可是,有一件事成为我的心病,以往,父亲总说起他的一个同事和爱人不和,就用离婚来恐吓,非常奏效。这件事父亲说得轻松,却在我心里投下了阴影,我担心父母也要离婚。有一天,父亲的信来了,是递给母亲的,由于母亲不识字,以前的信都是写我的名字,母亲把我拉到柴房,让我给她念,我还是有心理准备的,因为我知道父亲不是真的要离婚,一个家不可能说散就散了,是想吓唬吓唬母亲,可是,我读着读着,就泣不成声了,满脸是泪水,跟洗脸一样。可是母亲以为真的,看着母亲惊慌失措的样子,我揪心得厉害。第二天,母亲就去西安找父亲去了,也和好了,我不能确定这件事对我有什么影响,只是,我结婚后的两年间,妻子有几次说要离婚,我先是理解的,后来却愤怒了,爆发了,我受不了被恐吓。

  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经常讲起所认识的人谁谁谁要和儿子断绝关系,一副钢筋铁骨铁面无私的样子,我心里总是紧紧的。在2008,2009年我最艰难的两年里,穷途末路,身心病极,父亲多次电话里愤怒地要和我断绝父子关系,那时候我已经学佛了,感觉父亲的冷血和无情外,更感到天塌下来了一样,因为,我没法尽孝了,没有孝行的人生,我感觉我是一张行尸走肉的画皮,酒囊饭袋的活鬼。从内心来说,不能说我没有对父亲的怨言,但是我内心里还是承认他是个好父亲,他的心是爱我们的,因此,我几乎每天都要想到父亲几十次,每次花钱算怪我都首先问父亲的健康,连算卦的人都感动了,南来北往的人不是求财的就是求官的,很少有我这样开口就问父母健康,若是听到不好的说法,我就要好多天心情牵挂得厉害 。我不知道如何接近他,他的脸色像一堵高高的城墙。如何能让他安乐地度过晚年,非常伤脑筋,以致工作都没法干了。在社会上闯荡那么多年,什么风雨我都经历过也战胜过,可是,来自于父母的恐吓,挖苦,指责,愤怒,冷漠是我难以承受的。当我虚痨病,抑郁症已经到了危险的地步,时刻要防范自己疯了或者自杀的时候,我冒险打电话给父亲说,你一句好话就能救我,我这个病很多人都自杀了,我希望能够得到父亲的同情和理解,可是父亲却愤怒地说:你死跟我没有关系,谁家没有癔症,谁家不死人。然而,越是这样,我越要活下去。

  这里要说一说,父母虽然都不懂的表达关爱,生活也不太和谐,但他们是十分忠贞的,对家庭有忠诚和奉献精神,这深深地扎根在我的心灵里,在后来我自己的婚姻中,我也和父亲一样,把工资卡都交给我妻子,而妻子在外的交际我都很放心,未有丝毫猜疑。

  父亲孤苦,生活在离家40多公里的城里,满脑子都挂念着家里的老小们,那时候厂里一星期只有一天半休息,父亲常常加班到半夜,化零为整积攒几天假期回家帮妈妈干活,经常是周六下午下班后买两个馒头当干粮,骑上自行车回家已经到半夜,有时下雨河水暴涨,还要冒险过河,天不明就起来干农活,而父亲的农活干得一点都不比专业农民差,星期日干完一天农活后,晚上睡几个小时,半夜又得起来,骑上车子钻进黑漆漆的夜色中,到了厂里,天也亮了,直接就进了车间,父亲住在单身宿舍里,他有失眠的毛病,十几米外是苏联专家修的几十米宽的结实的大马路,大卡车晚上轰隆隆的,可能因此讨厌大城市,还有一个原因我猜想,城里的东西都是要钱的,而父亲的工资不高,得从牙缝里省着来养家,食堂里的肉菜虽然好吃,可是父亲从来不吃,不远处俱乐部的电影好看,父亲从来不看,父亲最后连食堂的素菜都觉得贵,经常就和罗卜白菜过日子,这种沉甸甸的对家庭的责任加上脸上的阴沉不乐,成了压在我心上的一块大石头,我在外二十年,应该说也继承了这种艰苦朴素的传统,我也有和白菜罗卜过日子的很长一段经历,即使我工资有近万块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和父亲的孤苦相比,母亲是孤苦加劳苦的,奶奶老了,眼睛也看不见,一双小脚,晃晃悠悠,更是下不了地,长年盘腿坐炕上,巴扎巴扎地抽着旱烟,而母亲照料得细心,从未见过母亲厌烦过,母亲的娘家离我家有上百里路,还要步行翻越秦岭,家务的拖累,母亲几十年来几乎没有回去过,但我看得出她是极其思念父母的,有时候看见她为此落泪,知道外公外婆去世,母亲也不能回去送终,只记得听到外婆去世的消息,母亲忍着做好了饭就出去了,我预感到不好,就出去寻找,在河边,刚落过大雨,河水翻滚着咆哮着,我听见了河底大石头碰撞的隆隆声,终于听见了哭声,循着哭声我发现母亲在石堤下一个石头边大哭,我等母亲痛快哭完一场后,看着她回了家。母亲说过她要把我奶奶当做自己的妈来待承,好好服侍,以后的许多年,我眼见着她这句话是没落空的,母亲也是有海一样深的委屈的,也许她小时候也被她的父母打骂和不重视吧,我作为小孩子只能感到它的深沉,却窥视不见根底的,旧社会的妇女娘家是唯一的后盾和依靠,可是母亲的哥哥并未把这个妹子放在心上,另一个弟弟也似乎不曾把我母亲瞧在眼里,有句话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我大舅舅那些年混出了名堂,又是收黄金,又是贩药材,言语口气吃喝穿戴都不一般了,找女人竟然找到了我们这个小小的村里,被抓现行后,竟然怪罪我母亲,这等于打折了母亲的脊梁骨,而小舅舅,由于我家离镇上近,去城里也是必要的交通,把我家当成旅馆也是应当的,记得有一次阴雨连绵麦子生了芽,母亲磨出面来罗出最好的装了一口袋让人捎给舅舅家,不想舅舅叫人捎话来说,你妈(我外婆)边吃面边落泪呢,意思是嫌我妈给他们的面粉没有往年好,为这母亲伤心了很久,母亲也是没有一个信得过的可靠的人,娘家近的遇事都有撑腰的,她遇到犯难的事了没有主心骨,内心是孤独和荒凉的。我们兄弟俩小,我家日子比一般的家要好些,可以说是母亲拼命地男人一样干活,勤劳和节俭上来的,虽然父亲也非常劳苦,但在农村,要操持一个老的老小的小五张口的穷家,对一个娘家远得够不着,亲人淡得靠不住的瘦弱的女人来说,是不是更加不容易。母亲个子小,用母亲自己的话来说,“汉小力薄”“肩不能挑背不能扛”,可是她要强,我印象中,她比男人还要舍得力气,但毕竟是瘦弱的女人身骨,在农村有些活儿不是女人能干得动的,所以也是没办法,幸好母亲为人友善和气,记忆中从不与人惹是生非,也没骂过人,虽然骂我们兄弟俩跟吃饭一样平常,所以人缘还不错,平时也不失时机地讨好别人,以便在忙的时候别人能帮一手,比如农忙时粮食晒在场上,一阵雨豆子一样唰地洒落下来,我们就是把粮食灌进大口袋里也扛不回家里,而别人都在忙活自家的谁顾得上我们,这时候母亲就会叫我去请人来帮忙,有几位户里的叔叔是从来不曾拒绝的,当然有时也有有意无意的唾沫星子飘来,也不当回事的,因为母亲一贯清洁的人品,大多数也都是些细碎的玩笑而已。



十二岁 四年级

  这一年,有一件事非常值得高兴,那就是我尿床的病好了,好象是吃了什么药,在这之前,我从小都是尿床的,梦境中非常紧张,找不到尿尿的地方,终于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不顾一切地放松了,感觉热乎乎的,就醒了,湿了一大片,到十二岁了老大个子了还这样。而父母认为是肾虚,也没当回事,从来也没治过,到了十二岁一看这么大了,太阳底下烤地图总不是办法,没办法才给我看,好像是个什么偏方,也没花钱,我吃了就好了,可能我是缺少关爱吧,他们一关心我我的病就好了。现在明白了,这与我的精神紧张应该有关吧!对父亲有深深的恐惧,学了中医知道,恐惧伤肾,所以我从小就头晕,上厕所蹲下起来时就得靠着墙静一下,每天早上上学眼泡都是明显红肿的跟两个灯泡似的很难看。资深身心疾病专家林显宗老师说:长期研究发现,一个尿床的孩子,一定对父亲有深深的恐惧,只要孩子不再对父亲产生畏惧,尿床就能好了。我父亲虽然不常在家,也很少打骂我们,但是比起经常打骂我的母亲来说,我对父亲的恐惧要比对母亲的恐惧要严重好多倍,因为父亲是家里的权威,那阴森森的脸让我望而生畏。

  那个时候农村里的老师,很多都有变态的心理,极度地损害学生自尊心,要么打要么骂,记得有一次上课了,我没听到铃声,还站在教室门口,一位新来的老师一脸阴狠地吼着说: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这是我第一次学到了这个俗语。

  而另一位女老师,至今让我念念不忘,常怀感恩。由于这位老师有爽朗的笑容,比起爸妈那阴沉不乐的满脸阴云,让我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不那么紧张了。因此,稍微用点心思,学习上就是一二名。我那个时候已经有拉肚子的毛病,只要一有感觉,就十万火急,肚子疼得像把肠子绞断了似的,浑身发冷,全身汗毛都竖起来,脸色铁青,拼全力忍着,唯恐忍不住拉在裤裆里,那种恐怖的感觉使头皮都发麻,但是我脸面薄,极不好意思,直到估量着实在撑不到下课了就怯怯地向老师说要上厕所,这位老师和其他老师不同,她温和地点头允许,等到我从厕所出来时,我发现她在二楼楼梯口向我招手说等着我上课,我那一刻特别感动,也特别不好意思,她在我上厕所时没有继续上课,而是等我,虽然这对其他同学不公,但是对我是多大的奖赏和安慰,直到现在,回忆到她,感觉像妈妈一样。前几年,听说她的儿子作为村党委书记和村办企业的负责人,成为了光荣的奥运火炬手,我仔细地思考这里头的因果,我发现,凡是做大事业的人,大多数都有一个脾气好,善良慈祥的母亲,比如我服务过的几个大老板,父母脾气都出奇地好,后来我还特意做过研究,证实这是真的,孔子孟子李嘉诚胡雪岩王永庆等人的母亲都是老实人,所以就不奇怪了。现在我学中医才知道,拉肚子一个星期就可以把人拉得元气大伤,而我从那个时候就拉肚子,中医叫鸡鸣肚或者五更泄,早上一醒来,必得是十万火急地冲向厕所,嗵得一声,几秒钟就完事了,元气大泄。有好多次,我竟然拉到裤裆里,实在是巨大的耻辱。虽然我饭量很大,却非常瘦。在我二十多岁工作了后,还有几次还没冲到厕所就拉下了,可我也真的没办法,医院也看过很多次,治不好,因为这不是痢疾,是脾肾的功能问题,脏腑虚痨寒湿,往深地说是精神和心理问题导致的,也许与我缺少关心和温暖的童年和少年经历有关吧。心因不除,白吃了那么多年的药。要不是我意志坚强,可能早就趴下了,从小到大,我咬牙支撑着,其中的辛酸谁能明白。

    房前施工需要石头,而父亲常年在外工作,我就和哥哥到河里捞石头,其实这个活很危险也很需要力气,弄不好就要被石头砸到手脚趾头,但是我还偏要尽我最大的力量撬大点的石头,从河滩上扛到河岸上,再拱上手推车,我特别捡大石头捞,是为了让路人看见佩服,佩服我父母的儿子争气,给他们争光。手推车上一般装三个就满了,而我却一定要装四五个,目的也是一样的,常常翻车滚落到路下,又费力地扛上来,但我认为值得这样,村里人的赞赏和羡慕中我找到了为父母挣面子的感觉。而那时侯,我瘦小得很,到初二之前常被人笑话为“火柴棍子”,我非常自卑为此,连洗澡都不敢去,怕人家笑话我胸前的“排骨”,肋骨一条条像手风琴的琴键一样排列着,手臂真的是小竹竿一样又细又长的,长辈说这娃长得跟“麻杆”似的,后来第一次在地里见到又细又长又直的麻杆的样子,我不得不接受麻杆这个事实。但是我力气大,也许是我心力大吧。我个子小,手推车的肩带要在推车的臂杆上缠上好几圈才能搭在我瘦弱的肩膀上,我拼命地使力气,晚上睡觉全身疼痛,心里却甜甜的,因为我心里明白,我这样做他们是高兴的,虽然没有得到父母的任何口头奖赏或者是一顿好吃的,但还是渴望的。只要一放学,我就带着哥哥主动去推石头,院墙外垒起了小山一样的一堆石头,比我个子还高,得请大人垒上去。

  值得提一提的是,我哥哥是我的助手,听说我哥哥小时候也很聪明,也许是被打骂,也许是发高烧,脑子笨了,所以凡是繁重的活,稍有技术含量的,都是我为主,哥哥为辅助。我虽然是次子,可是从有记忆以来,我就是长子的角色,父母常教导我们要“争气”,我那时已经知道,父母总是抱怨我哥,可我可怜的哥哥不给他们丢脸就谢天谢地了,所以我背负着拯救家庭的使命,谁的心都要操,考虑问题非常长远,对父母写在脸上的忧愁苦难,我象失去了免疫力一样容易感染,显得非常脆弱,是脆弱,不全然是同情。同情会使人积极起来,上前去安慰,我对别人都是这样的,而脆弱只能产生畏惧,对父母我只能凄惶地观望者,不敢靠近。我还充当了女儿的角色,因为父母喜欢有一个女儿,后来还真抱养了一个,厂里不容许又送别人家了,我常想我是不是显得多余,显然,父母认为女儿比较贴心,将来养老靠得住些,为此我有些内疚,有几次他们开玩笑说我是抱养人家的,我虽不以为然,可只要在家里,我的潜意识到行为表现上却越来越象女孩,绵羊一样温顺听话,说话声音细细的,从八九岁就会做简单的饭了,提水,烧锅,理线头等杂务事,母亲很爱干净,我就负责打扫院落,擦抹桌椅等。2009年,大连一个大仙说我是女儿命男人身,生来是替父母担罪苦,并肩负着超度祖先的任务的,因为她说我家很多事还是比较合情的,我还是有些相信的。我记得,我十一二岁后,又有了新的角色,担过来父亲的部分角色,学着父亲的思维操心家里的事,家外面的矛盾也暗暗存在心里了。我记得从小我就会说大人话,劝他们不要和邻居比,只要健康没病就好,只要自家和睦就好,可是他们都不听,而家里来人听了后都非常奇怪,我想,那时候起,我就在父亲的哀叹声和不满声中渐渐地承担了家庭幸福的内疚和罪罚,分担了父亲的角色,对于一个稚嫩柔弱的心灵,是多么的不堪负荷啊。父亲总是一副阴沉苦丧的脸吊着,我望见他的面孔就好象望见随时会射出子弹的黑洞洞的枪口一样,以至于,很不好说出口,但却是事实,我到现在很难清晰地在大脑中呈现父亲的长相,而即使是一个陌生人我看过之后也能想起来,这一点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母亲多病,脾气暴躁,爱挖苦打骂人,虽然母亲离世好多年了,可是我现在和她老人家在世的时候一样,还是很难清晰地“看”清楚母亲的面孔,这使我觉得自己很不孝,很内疚,可能是我从小不敢看他们,很少有母子,父子之间平等温和的交流吧,我只记得他们养育的恩,别的可能选择遗忘了吧,我也说不清。

   
 楼主| 发表于 2011-8-10 19:53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三岁 五年级

  由于非常讨厌念书,但又不得不上学,常常窜门到年长的一些人的家里,借着看只有他们才有的言情小说,这些本不该看的书,让我知道了很多世间的事。从小到大,好像没有买过课外书,我小学期间正统的书只看过一本《燕子李三》和十分之一部的《西游记》。我有一个户里的堂哥,父母都是有些知识的人,特希望他能考上大学,他有本成语词典,我没事到他家里,躺在床上翻翻,我的记性极好,以后不管是作文还是说话,都是一串串的成语,还能一整片作文都押韵,后来大学学英语,我不但记单词快而准,学过的单词还能写作文和口语用出来,写的英语文章和诗歌国外几个大学教师都很赞叹。还有借了同学一本《常用诗词》,喜欢得不得了,很快就能背了。聪明的同学很多,但我我好像有点不一样,我能把所学的任何东西都能随意地发挥出来,还能模仿和创造,比如我只要看过一本小说,比如琼瑶的,我就能模仿她的笔法和风格写作文,还有,我能把课堂上学到的随时表现在口头语言上,我弄不懂口头语言和书面语言的区别,所以跟村里人说话时会用很多华丽的我自己觉得很美的词汇,结果被狠狠地贬损了几次,我就不再用了,我还会创造词语,往往创造编造出来的词汇在以后才学到,例如有个修钢笔的人定期来学校,向同学推销一种钢笔,我拒绝了我说这个笔很“罕见”,结果被那个人狠狠地损了几句,感觉很羞辱,我记得初三我做数学题就用到了高中才学到的知识,高中做数学题就能用到大学才学到的数学定理,我认为应该是那样的,只是没有学过而已。

  这一年,我特别爱整洁干净,衣服鞋子上若有一点灰土泥巴等,我都要仔细地清除掉,可是却招来了大人们的调笑,有位奶奶常常无心地取笑我“衣裳架子”,不久后,我要是穿了新鞋子,都要用灰土把它弄脏再上学去。

  有一天下午,和同伴去疗养院玩,从三米多高的地方跳下去(当孩子时胆子都比较大),左脚外踝猛地一疼,一看一片血,我跳到一个破碎的啤酒瓶子上了,幸好是侧面受伤的,不过伤口很大,同伴吓的把自己的衬衫撕成布条替我绑上,我的心里紧紧的,我不是怕疼,我怕母亲骂我,就这样游荡着不敢回家,好在血渐渐止住了,到了黄昏时,我苦恼着怎样才能不给妈妈发现呢,因为伤口在脚踝处,不好隐藏,浸满血污的布条也松了,露出嘴一样开裂的伤口,清楚地看到里面一条条蓝色的血管,我哇地哭了,我意识到我肯定瞒不过去了,以前小伤口我都自己处理了,可是这个伤口实在太大了,我准备老实地坦白,承认错误。回到家给妈妈说了,母亲也心痛,但是表达心疼我的方式果然是一阵数落,到诊所缝了几针,我很内疚,又花了钱了,怯怯地对医生说,不要打麻药,我印象中好像麻药是做手术用的,很贵,我想能省点就省点吧。

  这一年,我的阴火性开始显现了。有一次,和一个同学打架,那位同学年龄大些,又仗着离家近,个子高,手臂长,我总是吃亏近不了身,但是我佯装松懈,趁他不注意,冲上去一个大耳光,立即就是五个手指印,半个脸肿胀起来,班主任来了吃惊地大骂我是“冷娃”“二球”,要告家长。还有一次,和另一个打架,上课铃声响了就结束,下课铃声响了就接着打,他不是我的对手,就自己做了一个暗器,用针插在细竹棍上加在指头缝里,我感觉刺疼,胳膊上好多血点,我更加努力地打他,一点也不怕。这是我叛逆性格的体现,从此后,在家里我是绵羊,在学校我是一匹野狼孩。

  我的脚心涌泉穴位置,长了一个很大很大的鸡眼,好多年了,我每次都用刀子挖,血淋淋的,割掉了,又长上来,长得很快,就是不掉。这年暑假,在西安一个广场上,父亲花钱治,谈好价钱一个刺三毛钱,47个刺毛,记得花了十一块多,我当时好心疼好后悔,又花钱了,很对不起父亲。我知道父亲是疼爱我们的,只不过我总是非常畏惧他,因为他很少笑,说话很硬,所以,我总是担心父亲不高兴。

  有一次爸妈出门赶集,我在家洗刷碗筷和做饭,记不清是那一年了,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瓷盆,吓得要命,都想要出逃,后来规规矩矩地等爸妈回来,承认了错误,他们也没说什么,那时候觉得好放松,犯了错被原谅了也是一种幸福。

  有一次,把妈妈陪嫁的银耳坠拿出去玩搞丢了,我不知道那是银的。妈妈很生气,还没等打骂我,我就兔子一样逃跑了,但是虽然身体逃跑了,心灵上却好像牢牢地披上了沉重的枷锁,还不如索性被打一顿轻快。我一个人在水库边游荡,跟着放牛的人在山上转悠,饿了,他们说有一种草根能吃,我就挖那种草根吃,渴了就喝泉水。最愁人的是天黑了,人家都陆续赶着牛回家了,我怎么办,很想离家出走,可是能到哪里去呢,也不敢象讨饭的睡在麦秆垛子里,我想出了个讨好的办法,来将功补过,狠命地拔猪草,手都伤了,一大捆草,我背着,在暮色中忐忑不安地回家,因为绳子松,有些草掉了,好心疼啊,我恨不得把所有的草都背回家,大大地山一样地压在我背上,让他们看了生起怜悯心,欢喜起来,以换取他们的原谅,如我所愿,我被原谅了。

 恐怖片里常用黑白色调来渲染恐怖气氛,我对于儿时和少年时的大部分记忆,正是这种颜色的,没有笑声,一片死寂,只有思想在活动,幽灵一般的影像。在童年的心里,父母是威严的,是我的主宰,是爱我们的,他们很辛苦,对我们有养育之恩,他们的苦,都是因为要养我们,他们对外人都很和善,笑呵呵的,只是回到家就板起面孔,他们对外人都很会说柔和的话,还经常给别人家调节矛盾,很会说理,而对我们兄弟俩,用他们自己的话说,棍棒出孝子,树不削不直,核桃要砸着吃,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经不起夸,给点颜色就开染坊,可以这么说,我除了当时心里反叛外,从没认为他们有错,也没有怨恨他们。不过幸运的是,我生长在农村,白天有蓝天白云,晚上有星河灿烂,出门便钻入田野河流的怀抱,也有花鸟鱼虾玩耍,我和自然亲近,渲泄这积郁和苦闷,春天里,在湿润松软的泥土和饱含水分的野草上打滚,在大水冲荡过的河滩上蹦跶,在丰富的神话般的山野上搜寻野果,在寺庙,省疗养院游玩,在深及膝盖的大雪地里追野兔,在河里光屁股游泳,在晒得滚烫的石头上“石灸”或者埋在热沙子里沙浴,在清凉的秋天的河水里摸螃蟹,骑猪,打嘎,打包子,摸鱼,偷苹果,所以我的记忆还有一半是彩色的,轻快美好,舒畅无比,我性子野,上山下河,尽得其趣。只是这两年,我在极难的苦境中开始反思我们的父子母子关系,好比是奴隶主和奴隶的所有和被所有的关系,缺少温情,缺少沟通,缺少慈爱,,去年父亲说我没良心白养活我这么大,我感觉到自己就是父母蓄养的一个小奴,我开始有了些幽怨。

  “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托尔斯泰在《苦难的历程》第二部《一九一八年》的题记中用过的话,我感觉,童年的我,还只是在清水里泡了三次而已,而在血水里浴,在碱水里煮的岁月,才刚刚开始。
 楼主| 发表于 2011-8-10 19:54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四岁

 小学毕业了,因为老师说统统都能上初中的,虽然我努力一个星期就可以考个好成绩,我也没多花一点时间,别人都努力,显得我的成绩平平,我也不在意。 暑假里,母亲央乞村里一个包工头大哥带我去建筑工地打工,我又瘦又小,所以也没谈工价,随便给多少都行。任务是修公路,装车卸车,运送水泥沙子石子和石板,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赶到几里外的镇上,私人老板,当然要掐得紧,中午一路小跑着赶回家吃饭,撂下碗马上又赶到工地,天黑了才能回家吃饭,夏天天很长,一天都要干十三四个小时至少了。我很瘦弱,刚开始,用铁锨抄那些石子,从石子堆里通过铁锹传来的反作用力,让我体会到自己身子骨好像稻草人一样虚弱,可是我给人干活拿了人家的工钱,就是卖给人家的人了,唯恐人家不满意给脸色看,母亲干活拼命的那种精神在我身上得到了移植,虽然特别费力,但我特别舍得力气,一锹锹下去尽量和大人差不多,第一天下来手上就是好几个血泡子,接下来血泡破了后特别疼,紧咬牙关,毒辣的太阳和繁重的活计会使人间歇性地忘记疼痛,加上中午柏油马路的炙烤和熏蒸,会使人有时出现催眠似的眩晕状态,是对周身疼痛的天然麻醉,帮助我熬过了最初的也是最难的一星期。母亲也心疼我的辛苦,特意为我做我爱吃的凉皮,也许是我脾胃不好,特别爱吃凉皮子,中午冲回家吃两大碗可口的饭,我感到很满足,吃完后都要把碗舔干净,感觉每个食物分子在被捉拿进肚子里后,被肠道消化吸收后,奔赴细胞前线建设我的身体,晚上睡觉,似乎能听见身体里细胞分裂的声音,还有筋骨拔节的咔咔声。记得一个星期后,我肩头后背的皮成片成片地脱下来,我记得那个暑假总共退了三层皮,前胸后背晒成了红褐色,由于我特别瘦小,初一我还坐第一排,有个年长的工友戏称我是“烧火棍子”,使我羞愧难当,路过的人都象看动物园的猴子一样看我这个童工,休息时工友们也有意无意地向我身上投来研究和好奇的目光,我能读懂那目光的含义,就是问怎么这么小的小孩就出来干建筑活了,还有人说我家人虐待我,猜想我家里很穷,我嗤之以鼻。可是那个暑假下来,我的胳膊上竟然有了小老鼠一样的肌肉疙瘩,附在嶙峋的瘦骨头上,有了一种美感。有很多人不理解,说这小孩家里太穷了吧,这么小就出来干活,因为我严重营养不良,面黄肌瘦,所以看起来比十二岁还要小。岂不知道,我家庭条件那个时候比他们好多了,父亲有工资,母亲勤劳,还算殷实吧。工程结尾时,挖地基时碰到了大石头铁撬撬不动,要把大石头敲碎,我抡十八磅大锤狠命砸,由于抡得过猛,脖子扭了,肿得很高,特别疼,可是也没看医生,坚持上工,一个星期后,脖子脱了一层皮。包工头看我小小年纪干活拼命,又叫我到修房子的建筑工地干了一星期,暑假就结束了。记得我正好碰到工头给母亲结算工钱,我在旁边偶然听到工头夸奖我干活很卖力,慷慨地给我按一天两块五结算,那时一个成年人一天也就五块钱,我总共挣了七十多块。包工头看我那么卖力地干活,活也确实干的不少,就大方地按成人一半的工价结算给我妈妈,我很高兴。

  多年后,记得高中毕业时,第二天我就要坐火车去遥远的大学报到了,今天我还在建筑工地上拼命地干活,肌肉坚实,体型健美,一身泥巴,一身汗臭,时不时地被工地上的工友们窃窃地议论,或者嘲弄,说这是个名牌大学的学生啊。

  上初中了,第一堂作文课题目是《新校园》,要大家描写刚刚跨进的这所中学,记得,我想要用一个词说明自己从图书馆返回到中心花园这个事,就用了“迂折花园”这个词表达,结果发作业本时,那个瘦高的班主任大声呵斥我,几乎要伸手来打的样子,使我对这个中学的新奇和好感顿然消失。

  开学没几天,一次跑早操,我懒懒地跑在后面,一个同学逼我赶上去,我不从,就口角了几句。下操后,还没上课的空儿,他把我从前排叫到教室后面,好几个大个子围着我,想要教训我这个瘦小的不驯服的新生,后来才知道,他们几个都是被留级了的没人敢惹的,那个同学打我时,能轻易得手,可我反击时,其他同学就挡住了,当时我感到了严重的羞辱,变得象只愤怒的狼,我操起板凳追上去,当时脑子里噼里啪啦的,只有一个暴烈的念头,追上去劈头就给他砸倒,我追着他教室里转两圈也没追到,那些帮凶们也怕了不敢拦我,上课铃响了,我看他坐到座位上了我就扑过去就是几拳头,结果有两拳头打空了,击碎了两块窗玻璃,感觉手一疼,满手是血,班主任来了狠批评一顿,要我们俩平摊赔偿。我当时有两个事最怕,一是怕老师告诉家长,二是寻思着怎么问家里要钱赔玻璃,还好,母亲也没打骂我。回想起来,外表绵软文静的我,那时候内心的暴力倾向就很厉害了,是不顾一切的,我打架不像擅长打架的那些混混,要讲究技巧和自我保护,我不在乎那些,只感觉一种剧烈的愤怒和仇恨象火山一样从骨瘦嶙峋的胸膛里爆发出来,要么畏怯而退缩,要么冲上去玩命,和“敌人”同归于尽。幸亏我一直把父母的感受和教导牢记在心,每次打架最怕的是父母操心,所以才没有无可救药地坏下去,要不是我走上学的路,可能我今天在坐牢吧,进入社会后,常常愤怒地跟人在街上起冲突,甚至是在黑社会窝居的最乱的地方,有几次很后怕,真怕自己一时冲动横尸街头。

  六月夏忙时,我和母亲种鸡腰豆,妈妈挖一个坑,我溜两粒种子,母亲瘦弱,但力气很大,用的是新买的崭新锋利的镢头,只记得两个尖尖很长,母亲高高扬起镢头,然后猛地挖下去,咔一声,挖在我右脚内踝骨上两寸位置,顿时我头一晕,看见血噌地射出来,冒着白泡泡,看到骨头茬子,天旋地转,感觉血哗啦一下子从头上向脚下落下去了,眼前的物象一下子从彩色退变成了蒙蒙的黑白色,我瘫在地上,妈妈飞快地攫了几个马齿菜揉碎敷在伤口上,解下腰带死死地把我伤口以上的腿捆绑上,看到妈妈吓得厉害,我安慰妈妈说,妈妈你别怕。妈背着我下山。半路上看到父亲在地里忙,只记得父亲脸一沉,又是坚毅的,严峻的,凛然不可冒犯的神情,半是责备地说:看你背着下来,我就知道出事了。我好内疚,从受伤开始我就没有考虑过自己的伤,而是考虑父母怎么想,在龙口夺食的夏收时候出了事,会耽搁多少事,会花掉多少钱?到了村上医疗所,医生解开包扎,血就喷了出来,医生说恐怕大血管断了需要手术,他做不了,又急忙到卫生院,一路上我好内疚。手术了很长时间,记得清洗创口是用大注射器往深深的伤口里射水,我所经历的疼痛有很多种,这次显然不一样,不在皮肉上,而在很深很深的筋骨里,也尤为剧烈,我看见骨头,血管,很深很深,把骨头挖穿了个孔,听说一根大筋断了,血管断了,那么锋利的镢头,我那小细小的腿骨,现在想来,我母亲肯定反应很快地收了力,要不然我说不定要少一只脚了,如果成了一个残疾人,现在会是什么样?呵呵,想到这里很欢喜,人生真的很有趣,知足就能快乐,感恩就能幸福。我不怕疼的。手术开始了,我还在犹豫要不要给医生说不要打麻药了省点钱,因为从小知道父母是不怕苦的,却似乎格外害怕缺钱,缺钱会使他们愁眉不展,这使我相信每一分钱都是那么不容易,我那时那么想,可能我是减轻我的负疚感吧。

  这一年我第一次穿流行的牛仔裤,虽然我并不喜欢,但是还是很感谢父亲,父亲从来没有自己给自己买过衣服,一件蓝色上衣竟然穿了三十多年,常年都穿着厂里的工作服,而厂里发的高档点的衣服,都压在箱子底下等我身体长大了再给我穿,所以,从小,我懂得父亲的爱,却从他阴郁和铅沉的脸色感受到父爱的苍凉和沉重,令人窒息。听父亲说,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才华横溢,虽不太识字,但记忆力惊人,凡是他看过的戏,听过的书就能过目不忘,年轻时又在大城市里混过,所以他总是村里的“老碗会”上的说书人,围拢许多人听,讲得唾沫星子乱飞,意气风发,讲武则天,三国演义,讲历史等,对人脾气特别好,不笑不说话的,可是回到家里,脾气非常粗暴随意打骂人,曾因为父亲忍不住饿偷吃了他的一个馍馍就大打出手,所以父亲是这样被教养的,也肯定没有学会如何爱护孩子,他会很挂念我们的身体,对我们的穿着也很在意,我从小的穿着,和周围的同学比起来是让人明显能感到家境的不同,我很少穿补丁的衣服,衣服都是质地良好,颜色鲜亮,四季分明,并很合体的。但他们不知道,在没有补丁,颜色鲜亮的合体的衣服下面,包裹着我们兄弟俩两颗打满补丁,颜色晦暗的极度渴望爱抚和交流的幼小的心脏。



  15岁初二

  初二开始了,往往开学时我都很规矩的。记得,学物理同学都觉得难学,第一次物理考试很多人都不及格,而我考了八十多分,也没想到得了第一,我对分数和名次是很不关心的,平常都是不及格的多。记得每学期第一天发书本,我都是把副科的课本捆起来扔到楼上,上课时光着桌面,要么跟同学搞怪,要么和老师抬杠,我肆意渲泄内心的郁闷,整天哈哈大乐,脸上的笑容永远没有落幕时,我谁的玩笑都开,幽默得班上哄堂大笑,象个戏场子,笑得肚子疼是常有的事。

  我还用毛笔画着艳情刊物上的半淫秽的插图,编撰传抄着淫秽的打油诗,我内心没有淫秽的概念和欲望,只是觉得好玩,习性而已,染之苍则苍,染之黄则黄。我不怕老师打,无所畏惧,我肆无忌惮却异常快乐。可是,放学一回家,一进院门,我脸上的笑就收住了,象正开得灿灿的花朵被锋利的镰刀齐刷刷地割去,感觉院门外是阳光照耀的阳间,而进门后好似阴冷的阴间,感觉的转变太明显了,跟电灯开关一样,这个感觉的差别使我疑惑了很长时间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无论是在家里的恐惧和学校的放肆,我都是不由自主的,好像被谁逼迫着似的,心里憋得鼓鼓的,静不下一刻钟就要闹腾一番,手握着笔写字没几分钟就酸疼得不行,非得要捣乱捣乱,所以没少挨老师打。现在在医院里精神科,常有家长领着孩子去看一种叫多动症的毛病,可能我那个时候就是吧,那我是太动了,不过谁会把这当回事呢!其实多动症是一种压抑的反作用力,在压抑的家庭气氛中成长的孩子,或者父母脾气不好的,很多孩子内心压抑,身心为了自我保护,就要把阴郁舒发出去,不然就要病了,把苦闷发出去就是多动症,要是发不出去,容易患上可怕的自闭症,或者抑郁症,伴随着他们一生的将是无尽的辛酸,痛苦和坎坷,虽然我现在对自己大闹课堂影响了教学的行为特别愧疚,但还是感谢上天容许我把我的憋屈发泄出去了,使吃活人的抑郁症的黑猩猩推迟了两年,才用它黑黢黢的长臂把我捉到手。

 其实社会对我的打击和惩罚从初中就开始了,初二有篇课文叫《杨修之死》,语文老师,也是班主任,和我父亲是表兄,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讥损我,说我和杨修一样持才放旷,将来要遭殃的,我羞得要死,我心里是不服的,因为我虽然学什么会什么但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才,虽然大家都很羡慕我聪明,多才多艺,但我真的一点都不自傲,我对那些没兴趣,我很看不起骄傲的人,我之所以让人贬损是因为逆反好动,脾气差不好惹,但是我也忍不住,我对学习没兴趣,我强行压抑自己留在课堂上已经很不容易了,记得有一次又捣乱,班主任罚我站讲台边上,当全班同学的面批评我没家教,是被家长惯坏了,我心里是不能接受的,我认为我是最有家教的,怎么能说我没家教呢,谁家家教有我家的严,动不动家法伺候?家长从来没好脸色,我现在明白,我当时把家法当家教,把教训当教养了,其实我一直受到的是家法和教训,从来没有受过教养,父母粗暴地教训我们,从来没有教我们如何做人,如何和人交流,只是冷冰冰地严肃地说不准惹事,要尊重人,可是父母说话的口气并没有尊重我们,我们又怎能学会尊重人呢,以至于我参加工作了人际交往还是很白痴,对人生冷硬碰,要么就是极尽讨好过于软弱,拘拘谨谨,胆战心惊,这都是因为缺乏教养不明事理所以不知所措造成的,好比是圈养在笼子里长大后放归山野的兔子,面对陌生的弱肉强食的丛林,要犯多少致命的错误。

  其实教养,就是要先养后教,父母对孩子慈爱,包容,鼓励,耐心地劝导,不在孩子身上倾泻愤怒和委屈,能找到孩子的好处,这就是先养,养足了就是随便一句话,孩子也是乐意听从的,就是打骂教训孩子,孩子也不逆反,更不会受伤,而一味地教训,难怪现在会有那么多青春期叛逆的孩子,要知道,在温和的家庭气氛中长大的,或者古代礼乐和睦之家的孩子,就没有青春期叛逆心理。

  我的侄子从小口吃,倔强,我认真研究了口吃的病理后给我父亲说,家里任何人不要对孩子吼叫,口吃可能是因为吓到了,而父亲反感地说孩子口吃难道还要怪大人,我无语,可是我好几次看到,被爷爷视为掌上明珠唯一的寄托的侄儿,每晚上被爷爷搂在怀里摩娑着身子,却被一时不高兴的爷爷怒声呵斥:死去!咋不死呢!曾有一度我非常担心孩子,侄儿是我们家族的未来和希望,记得我五年级的时候,哥哥有些自闭,而且头脑笨,我怕要强的父亲难过,就劝父亲说,哥哥不行不代表他将来的孩子不行,只要将来哥哥的孩子能行就好了。我大二的寒假没回家,接到侄儿出生的消息,感觉黯黯长夜里,一道曙光刺破厚重的黑暗,照进那个刚刚发生了重大灾难的人人躲避的院落,照进那坐东朝西的阴冷压抑而怪异的三间瓦房里,所以我给侄儿起了个名字叫张振,就是要震落锁住这个不幸家庭几代人咽喉上的种种不幸的链锁。然而,我似乎看到,作为下一代的侄儿也正在被家族的宿命渐渐套牢,可是我没办法。

  年纪要组织体检了,我特别自卑,这个年纪的男生都开始发育了,个子往上窜,而女生一个个都变得跟大姐姐似的,无论身材体重都把我这个瘦猴子拉下一大截,在前往医院的路上心里一直不安。量胸围的时候,我吸足了一口气憋在胸口,样子好似个鼓起肚子的瘦蛤蟆,就为了在体检表上能多写几厘米,等到测体重时,我犹豫着往后拖,看着那大个子男生都有超过一百多斤的,而那个我看不上眼的女生也有七十多斤,我心跳得咚咚的,好像那个台秤就是个大大的擂台,我一上去就会被击倒,可是实在拖不下去了,上那个台秤时,恨不得象刚讲好价钱被主人卖出去要过秤的猪一样委屈得要嚎出来,怀着探险一样的心情蹬上去,心脏随着指针悬起来,看着指针指到30公斤时就急刹车一样想要停下来时,还没等看清楚,我的脸就唰地红了,耳根嗡嗡的,顾不了下面还有重要的检查没做,羞愧得逃窜了,仿佛听到背后哗啦啦响起一片嘲笑声,我头脑里晕乎乎的,脑子中只记得前一个瘦小的女生都有将近七十斤,而我好像也只有六十多斤,这极大地打击了我作为男子汉的自尊心,因为还没有到放学吃饭时间,我一个人呆呆地在河边坐着,吃饭前母亲发现我神色慌乱,误以为我体检出了什么大病。

  第二学期,因为我好动调皮,总是不安宁,所以大人们看看我一把瘦骨头,总是说“瘦是瘦,精神够”,但从小,我常常感到疲困和无力,这一年尤其明显,有一天在床上躺着听收音机,听到关于肝炎自检的方法,我就试着用手指头按压右肋下肝脏的部位,明显感觉疼痛,于是就告诉妈妈,父亲带我去检查果然是肝炎,记得是夏忙刚结束,带我去一个退休的医生那里治疗,很快就好了。以前,父亲也有肝炎,我望着窗台上父亲的药瓶,忧愁地看着药瓶上的说明,感觉生活笼罩在一片肝炎的阴云里,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父亲常说他一个人的工资养活了一家五口是多么不容易,农忙时,若是天气变化了父亲关节炎发作,担子上肩膀时父亲会无心地抱怨,而有心的我恨不得关节炎钻到我的膝盖里,因为我不敢想象父亲倒下了我们怎么办啊。没想到我也得了这个病,却好得这么利索,钱也花得很少,一下子释然了,原来不是所有我曾恐惧的事情都是那么可怕。

  虽然小学时我就知道营养很重要,常常磨蹭妈妈做好吃的,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嘴馋,也许是脾胃不好吧。而这一年,我常认真地思考为什么我们家的人爱得病呢,我分析是营养跟不上和争气上来的,于是我就试着说服父亲改善家里的伙食,父亲不以为然地讽刺我说,你拴锁达家吃得啥,咱家吃得啥,人家吃得那么差怎么没病?这是体质差别,不是伙食上的原因。而母亲认为我嘴馋。可能是因为身体营养差,特别想吃炒菜,就多次建议父母空一小片地种蔬菜自家吃,多的可以拿去卖,并没被重视。可能因为炒菜要用油,所以母亲一般舍不得,我有时抓来螃蟹鱼等回家偷偷炒着吃,就是怕母亲发现油瓶里的油少了要责罚我,而终究没有吃进肚子里。记得一家四五口,一斤油都能吃半个月到一个月,事实上由于父亲每年发十斤油,另外就很少买过,但在村子里也不算少的,但是我总觉得不够,我们那里人不习惯吃炒菜,也嫌炒菜麻烦,一年到头都是腌菜,母亲生活上对我们还好些,对自己更是艰苦,冷饭剩菜都毫不忌讳地收进肚子里,所以一年总要去医院开些药吃,似乎吃药是正当的,而吃好点的饭菜是不正当的,是违背了勤俭节约的美德,仿佛我们吃了好的就真吃成了“败家子”。记得,初三我奶奶过世了,一家人围一起开家庭会,我又一次对爸妈提议说,伯伯家饭食好吃,我每次去都能多吃两碗,因为饭里有炒菜,有维生素,伙食好咱们就少生病了,少生病就有好身体,就少给医院送钱了,也能攒下钱。因为不知道妈妈和伯伯在奶奶葬礼上的矛盾,妈妈很是伤心地哭了,流了好多泪,让我不知所措,我好内疚,但我也不认为自己错了,很委屈,难道我有错吗。

  不上学时,我在家里是呆不住的,我常常胳肢窝窝夹本书去河边看书,其实是装样子骗过母亲的,我根本不喜欢看书,但有这本书作掩护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躲避繁琐的指使,暂时离开那个让我忧郁的家。我来到河边,找一块干净平整的石头坐下来,河水清澈,哗啦啦地流淌着,河底的绿色的水草舞动着纤丽曼妙的身姿,螃蟹嗖地滑下石头把半个身子楔进石缝里窥视着,鸟儿在不远处好奇地打量着我,我发着呆,内心静寂下来,活泼的喧闹的流水冲刷着我积满尘垢的心房,把烦恼统统带走了,这暂时的清净的安乐,熄灭了我的心火,稀释了我的燥郁的血液,带我进入一种空洞洞的清醒的半睡眠状态。

  有时我似乎听到一种少数民族风格的歌声,从万里之外传来,穿透云层,飘过秦岭北麓,涌出石门关,沿着八字敞开的河谷,似香风一样款款来到我身边,将我围绕,这仿佛是天籁之音,空灵悦动,我的魂儿陶醉其中,那样安详,那样轻柔,那样喜悦,我的身体融化了,化作一缕游丝,随着清扬美妙的歌声在天空中飘舞,时而象白云漫卷,时而象雄鹰悠游自若地漂浮在云端,歌声把我带离这个寄居尘世,来到一个虚无缥缈、无我、无你,无烦恼,无内疚,无恐惧的境界中去。回过神来,有时候会问自己需要什么,也许是一点温存,一滴怜悯,一线关注,一毫毛的尊重,一个怀抱,一抹笑容,一句温软的话语,一次敞开心扉的交流,一掬,那么可望不可即的模糊的慈爱。

 初二结束的暑假里,学校里补课,预习初三的课程,我感觉到了异样的气氛,以往课堂上的喧闹消失了,讲台上的老师更为严肃而认真,似乎不像是在上课,而是血战在即,军官面对集结完毕的士兵们进行临战前的动员,所有同学都僵直着身子,伸长着脖子,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黑板,映射出疑难和困惑的神情,好似一群鸭子伸长脖子专注地凝视,静听着饲养员当当地敲击着装满早餐的木盆子。我发现,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做出了改变,或者收敛,包括那些被认为“不是那块料”的早已被放弃了的同学,也或明或暗地在心里亮起了希望的灯。

  对于农村孩子来说,考上中专,转出农业户口,跳出农门是最大的,也可以说是唯一的出路,有些同学甚至能在初三补习五六年,期间以惊人的毅力,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压力,辛酸,孤独和屈辱,憋足劲往前冲,好似阴间第十殿殿门开了一道慈悲的小口,千万小鬼争抢着践踏着爬过奈何桥,去争取那一线幽微的“做人”的希望,的确,在贫苦的农村,被户口牢牢锁住的农民们,活得真的不象人,不承认这一点,你不会理解每年春节后,从四川河南等地南下的饼干一样紧贴着,罐头一样地塞在绿皮列车里的农民工兄弟,也不会同情那些刚刚掩埋了同伴的尸体后,照常下井的黑鬼一样的矿工们,更不会怜悯那些为了讨回血汗钱,爬上电线杆子,把自己当猴耍给人看的“作秀者”。人常说饱汉不知饿汉饥,是的,要饱汉来理解饿汉的饥,实在是比多元高级方程式更难解的了,而对于饿汉来说,对“吃饱了不饿”的感觉的追求,使他们不惜拿青春,甚至生命去换取。

  在补课时,我发现教室的气氛大大地变了,以往的捣蛋伙伴都规矩了,不理睬我了,没办法,我也开始学习,这才发现我的底子很差,老师讲的初一初二的许多内容对我说很生疏,但是我惊喜地发现,我从学习知识和破解难题中,掘出了从未尝过的乐趣,就这样,我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学习上,回家自觉地做作业,对,是自觉的,有时候会学习到晚上,父母发现有时十一点我的灯还亮着,非常欣喜,事实上,我对于考学出去吃商品粮没有什么概念,也没什么动力,我之所以努力,是因为发现了另外一个美妙的世界,探求知识也可以使我快乐,让我放下暂时的苦闷。第一次期中考试来了,这次考试意义重大,是学校里挑选尖子生来重点培养,为学校争光的一次重要机会,我的目标是进入班上前十名,结果考试下来,我考得第二名,也是全年级第二,其实是第一名,因为一个同学抄我卷子时,把我正确的答案抄上去,同时把我正确的答案给改了,所以丢了12分,但好名次并没直接给我带来什么快乐,我从小就对班干部,三好学生奖状,考试排名满不在乎,可能是父母从来没有过问过,如果我知道父母对这些很看重,那一定是另外的一个样子,在此后的一年多时间里,我拿回了许多奖状,有学习第一的,体育第一的,作文第一的,我惊异地发现母亲把我的奖状贴上了墙壁,原来他们是看重的,他们感到了荣耀,这大大地出乎我的意外。我每门课都有拿第一的实力,我没有偏科,就是以前常考30几分的英语,在一次被英语老师刁难侮辱后决心自学,两个月后就达到八十多分,期末达到九十多分,有时候老师在黑板上出数学题,我直接心算报出答案,我的表现令以前的尖子生们感到意外和威胁,那位好学的第一名干脆转学走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老师们好似发现了一匹黑马,开始对我这个最捣蛋最讨厌的学生刮目相看。

  这一年,听说上面要有新政策了,中专只招收应届生,拒绝往届生报考,也就是说,凡参见中考的学生如果没有考中中专,就只能考高中一条路了。学校马上制定了对策,动员所有学生放弃当年的中考,留级一年参加来年的考试,这样从名义上还是应届生。我征询了父母的意见,他们也同意我留级,这就是我为什么比有的大学同学大两岁的原因,其中一岁就留在初三了。既然不参加中考了,那就解放了,自由了,教室开始恢复了马蜂窝的状态,喝酒的,抽烟的,看言情小说的,跳迪斯科的,打架的,其实喝酒抽烟不是真的,就是轮流着买包烟或者一瓶酒,课后在教室后面你一口我一口地巴扎巴扎。而上课好似看大戏,台上台下跟老师唱对台,这些刚刚发育成熟的少男少女们在荷尔蒙的作用下,体内蕴蓄着大量热能,体育课上男生们象野驴一样蹦跶,课间教室就成了斗兽竞技场,好几次都是很危险的,一次我把同学撞在桌棱上,头上裂开大血口子。上课时也压抑不住野性,老师对我这个已经长了个子的暴乱分子也不象以前一样可以随意打骂了,有好几次我一吼,把身强力壮的音乐老师也吓住了,更是把那个干瘦的物理老师气得把课本一撇回宿舍睡觉去了,班干部去请时在门外听到老师在哭呢,其实我也不是成心的,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一遇到欺凌或者威胁,我的胸膛就跟汽缸里被蒸汽推动的活塞似的哄哄地直撞。农村的学校里,老师暴打学生的事和吃饭一样平常,初一时我就被一个高大的数学老师从背后猛击一拳,打得我一口气半天拔不上来,另一位同学被他打倒在地整整猛踩了一节课,就再也没来上课了,这是常事。另一种情况,在这种“散养”的状态下,情窦初开的我们,有许多人开始谈恋爱了。

  有一天放学后,在教室里打闹,班上最漂亮的那个女生把我叫出教室,哭着说让我帮帮她,我猜想她遇到了难事了,就跟着她走,晚上很黑,走出野外很远很远,她给我说有一个男生在那里等她,一定要她去,她摆脱不了,见到那个男生,那个男生很激动捶胸顿足长吁短叹,他是个留级补习了好几年的老生,我知道他抽烟猛,还手淫,爱看黄色小说,但他不敢把我怎样,因为我打架也是狠得出名,他一看是我,说,是你我服气,就回去了,他误解我和这个女生好,其实我虽然觉得这个女生很漂亮,但是好像心思还要忙着撒野玩耍打仗了,对女生没什么感觉,回去路上她说那个男生怎么怎么不好,没有优点,我心里寻思,没有优点你还跟人家约会,我有点觉得她轻浮,但我也没表示拒绝,只觉得她哭泣着很难过,我不好推卸。从此后,我注意到她的头发梳理得很光亮,大大的眼睛,白皙的线条优美的脸庞,纤细的身材,常常变换着衣着,都让我感到一点紧张,她家离学校很近,下雨时她会跑回家给我送来伞,我不能回家时她早早给我捎来馍馍,下午放学了她把我的书包背回家去,她帮我用她的工整秀丽的字体认真地写入团申请书,她越是对我好,我越是紧张,我们也常常糊里糊涂地约会,有时候坐在河边高谈阔论忘了时间,不小心就到了十一点,在农村那是很晚了,但我的感觉更像是一种朦胧甜蜜的异性之间的友谊,因为我感觉我们还太小,但又不好说破。就这样几个月,有一天她说她姑姑让她考省戏剧学院,我想该说分手了,晚上我约她到校门外给她说了,她伤心地哭了,我不知所措,怜悯地拉了一下她的小手臂,才惊奇地发现少女的胳膊是那样细软光滑,而之前,我从来没有碰过她的手。她送我相片,到了戏剧学院后还给我来过几次信,我都没有回。她说看我一直很不开心,是的,其实我可能不是因为她,而是那时候,家里有我更揪心恐怖的事。

  为了也送给她一张相片作纪念,我去镇上照相,这是我第一次照相,16岁吧,从我出生到16岁我没有一张相片,尽管离家不远的镇上就有照相馆,小时候去父亲厂里,很多次从照相馆门前经过。所以取相片的时候特别紧张,手哆嗦着从一个小小的纸袋子里笨拙地掏出一寸相片,我看到一个陌生的人,我不知道像不像我,我甚至不敢直视相片中那个少年的眼神,神色木木的,表情冷冷的,眼神瓷瓷的,惊愕地微微开启的嘴唇,可以看见下牙床锯齿状排列着的牙龈,好长时间看不出那锯齿状的是什么,那眼神我记忆深刻,许多年后,我根据那时的眼神可以断定那时候我已经有了轻微的焦虑和抑郁症,因为网上看到死去的张国荣,翁美玲等人的相片就是那样的,无神,空洞,浮散,瓷瓷的,象少了魂。

  哥哥去父亲所在的公司打工去了,家里就奶奶,妈妈和我三个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奶奶得了老年痴呆症,我那时并不懂什么是老年痴呆症。奶奶好几年前就近乎失明了,两腿因为关节炎也近乎瘫痪,一直盘腿佛一样坐在炕上,这两年突然饭量奇大,一顿能吃三大老碗还要喊饿,吃饱了白天呼呼大睡,摇都摇不醒,而到了晚上就乱爬,冬天我和奶奶睡一个炕,母亲睡另外一间,到了晚上,奶奶就准时醒了,八十五岁的奶奶变了个人似的,特有精神,摸摸爬爬,悉悉嗦嗦,黑漆漆的,把我吓得要命,要么就是咚地一声,从炕上摔下来,可怜的劳累了一天的母亲就赶紧起来扶她,但是奶奶很重,瘦弱的母亲很难扶得起来,就这样一晚上折腾着直到天亮又呼呼睡去,我看到母亲那么操劳,对奶奶那么好,我不知道奶奶那是病,以为是奶奶无理取闹,恐惧,恨怨,焦虑象烧焦了又浸湿了的烂棉花一样塞满我的脑子,我变得抑郁了,从此再也笑不出来了,在学校里也阴沉着脸,晚上做噩梦,白天闷闷不乐,我甚至有用安眠药毒死奶奶的闪念,恶毒的心理,无穷的恐惧,从此,那个明朗,野性,勇猛,阳光,哈哈大乐的少年死了。

  有一天上课,我肚子又疼,浑身鸡皮疙瘩,又要拉肚子了,给老师请了假出了教室后就十万火急地冲到厕所,忙乱中裤带滑进了粪坑里,那是父亲当兵时的军腰带,有个五角星的铁扣,我常扎紧肚子憋住气练硬气功,很可惜就这样与它告别了。我突然想,父母身体就不好,我身体也不好,这不是给父母添负担吗?这不是不孝吗?一念闪光,我就立志要锻炼身体,不要再生病,由于突然袭击的肚子疼会让我很难堪,还有拉到裤裆的危险,我还立志,要把大解挪到早上起床后,所以每天早上起来我就上厕所练习,功夫不负有心人,不久后就成功了。从此后,我上学时,一口气跑完从家里到学校大概三五里路,放学又跑回来,半路上大吼秦腔,声音能传得很远很远。有一个早上跑步太快,绊了一下重重摔在地上,大腿磕在一个石头上,估计是腿骨头摔伤裂了条细缝,后来不疼了我手一摸能摸出来一条棱,明显和右腿骨头不一样,这事我也没给爸妈讲。

  我打量着所有的东西,家里凡是能举起的东西,石头,椅子,铁杠子,我就要随时举一举,没事就把家里的铁杠子在院子里抡,在河滩上扔石头,父亲看我锻炼身体,就给我打造了一对哑铃,我称了下一个是十八斤,一个是十六斤,刚开始用的时候,感觉胸膛上薄薄的一层肌肉象丝巾被扯裂了一样,胳膊大臂内外肌肉疼了一个星期,晚上睡觉时,好似听到肌肉筋脉修复的声音,有丝丝疼痛,也有酥酥的自醉,就这样,我饭量猛增,有一天一个邻居在我家看电视,看着我连着吃了五碗面条,西北可是用大碗啊,惊讶得目瞪口呆。就这样,虽然最可怕的抑郁症已经悄悄潜入我的内心,但虚弱的折磨被暂时赶出了体外,由于旺盛的气血充实着我的身体,两臂、胸前、腹部和大腿开始有了弹性,以前嶙峋的琴键一样的肋骨渐渐被有弹性的肌肉填满,好似萧索枯瘦的山地被初冬的一场雪软软地覆盖了一层,胳膊也变得圆滚滚的,我能分明地觉着身体里洋溢着温暖的生命力,这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青春有力的感觉,这种力量是由内而外的,不象发怒时外强中空那样。晚上在被窝里,似乎能听到体内骨节生长,好似夜晚植物拔节、种子破土的声音,感觉温热充实的体内,一颗冰冷的心浸在热血里渐渐融化,细胞贪婪地捕食着我晚饭吞咽下的每一个食物分子,然后胀着肚子噼噼啪啪地分裂着,增长着。



  
 楼主| 发表于 2011-8-10 19:55 | 显示全部楼层
17岁 初三留级

  留级这一年开始,新的班主任是个很能耐的人,不仅教学有两刷子,更是领导中的红人,他把我当成首要尖子来抓,我也没什么高兴。我感觉脑子里象塞满了湿热的棉花,不喜欢说话,不再打闹了,也不再笑了,上课坐那里呆呆的,事实上我从来上课就不太听课的,自己看看书就会了,因为这,老师们都觉得我太傲,常常在语言中透露出讥讽的锋芒,试图打击我的自尊心,我也不在意,现在是没法在意了,好像丢了魂似的。

  第二学期不久,上面有新政策,凡事去年没参加中考而选择留级的同学一律不准参加中专考试,荒唐,我们这些留级的,就像一茬韭菜随意地被锋利的钢刀齐刷刷地拦腰割断了,说留就留说割就割,这倒给那些新生巨大希望,几个学习尚好的新生身份地位立刻就变了,大树被砍伐了,这些林间的小树很快就聚拢了学校全部的阳光,雨露和肥料,他们也很拼劲儿,后来大多都考上了中专,跳出了农门,而我们只能考高中了。

  有一天晚上放学回家,老远就看见我家院子灯火通明,并隐隐地传来哭声,我知道我奶奶过世了,说实话我没有落泪,甚至没有难过的感觉,奶奶在炕上已经十多年了,奶奶73岁的时候,就教我们兄弟俩“七十三,八十四,阎王叫你商量事”,奶奶现在85了,况且奶奶病重时已经被阎王爷叫走过过几次,就在前天还“倒头”过一次,回过魂来又嚷着要吃饭,狠狠吃了一大老碗,民间说是该吃的吃完才会走的,叫“禄尽人亡”,这次看来是真走了,我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可以说我没良心,可以这么说的。

  奶奶最疼我们兄弟俩,成长过程中唯一一个和蔼慈祥的亲人,一个常给我“好脸色”的亲人,她慈祥憨憨的笑容,温暖的,偶尔藏着核桃,糖果,枣子之类的腿窝窝,是我童年快乐的源泉,还有她陪嫁的那个木柜,虽然奶奶有把大锁严加防守,可机灵的我把锁扣给拗大了一圈,让锁子可以乖乖地钻过锁扣,这样,奶奶收到父亲送给她的好吃的就锁进柜子,然后高枕无忧了,却不知道被我窥见了,偷偷地钻进柜子里“龙宫探宝”,悉悉嗦嗦的声音使奶奶以为柜子里有了老鼠,是的,我就是只硕鼠,毛主席纪念章,伯伯留下的账本,父亲当兵时的照片,针线活计的工具,还有父亲买给奶奶的好吃的,都能给我带来无穷的乐趣。偷,就可以不用为了几个核桃,被奶奶命令趴在地上磕响头作为交换的代价。奶奶常常笑着骂我“没血”,“脸皮比城墙还厚”厚得“一锥子扎不出血”,或者亲切地叫我“蛋儿”,回想起来,多么希望自己真的有一张“一锥子扎不出血”的厚脸皮,这样她亲爱的小孙孙就不会在未来漫长的人生风浪中饱受身心疾苦和人情冷透的摧残了。我们兄弟俩是被奶奶的那个有点脏有点旧有点味道的被子捂大的,我们两个光着身子象泥鳅一样在被子底下钻来钻去,好好的棉网套子不久就给揉成棉花块子了,我常常尿床,奶奶会把迷糊糊软塌塌的我拉扯到一边,自己暖上去。我从小就拉肚子肚子疼,肚子里的积水响动得老远就能听到,常常放学第一件事就是跳上炕躺到奶奶怀里让她给我揉肚子,奶奶的手很粗燥,大而有力,那是一辈子干农活家务的印证,西北人喜欢吃手擀面,手擀面质量的控制最关键的是揉面的功夫,所以西北的妇女都很有手劲,奶奶也不知道轻重,把我的肚子当面团揉,可怜皮包骨头的我,肚皮象一层薄薄的牛皮纸,怎经得起奶奶用力地揉搓,把肠子搓得跟麻绳一样。奶奶惩罚我的方法很特别,就是挠痒痒和挠脚心,常年盘腿端坐的慈祥的奶奶就像一个年老的大猩猩,把我伸手一抓拉进怀里就挠,笑得我肚子酸痛,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

  但这几年来,象被鬼魂附体了的奶奶对母亲造成的折磨和在我心灵上投下的恐惧的阴影向谁说呢?这些年,一河之隔的伯伯来看过几次,买过什么东西来孝敬过,一块钱买十个油膏我都不稀罕,大姑姑小姑姑各有难处,虽有孝心,可真正擦屎擦尿,洗洗涮刷,扶起躺下,端水喂饭的还不是母亲一个人,常常深夜,奶奶在地上乱爬乱摸,我被惊醒,看见昏黄忽闪的煤油灯把母亲和奶奶的影子扑在墙上乱晃,皮影戏一般,而极度劳累的母亲从没有怨言,至少我没有听到过,母亲极其认真地践行着自己“把婆婆当亲生母伺候送终”的誓言,可谁可怜过母亲,同情宽慰赞赏过母亲,当面背后还要把老实的母亲当“软柿子”一样拿捏,听说在奶奶葬礼上,母亲哭得伤心欲绝,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想,母亲一定是在端水喂饭擦屎擦尿服侍奶奶漫长的岁月中,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或者是将未能侍奉自己的亲生父母的愧疚一同加以补偿,奶奶老家的人因为听察过母亲的孝行,给母亲披上了一条红绸缎表示感谢,这也是农村的风俗,而这极大地刺激了大伯和大伯的内人,他们觉得那条红绸缎应该理所当然地披在自己的肩膀上才对,又在别有用心的人的煽风点火下,理直气壮地闹了一场,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是长房。大伯是爷爷奶奶的长房,虽是穷家薄业,但还是从名字到各种呵护显示出特别的贵重,到爷爷去世时,父亲只有十五岁,面黄肌瘦,又有严重的胃病,小姑姑还未出嫁,奶奶眼睛和腿脚不好,大伯撇下一家的担子出门当了别人家的上门女婿,虽如此,多少年来还总不忘伸手分刮父亲白手起家的那点薄业。所以我最揪心的是母亲,不谙世故精神抑郁只知道拼命劳作却又十分聪明的可怜的母亲,所以我对奶奶是有怨恨的,我以为奶奶那是故意整母亲的,我并不知道那是病,按佛教因果的说法是被冤亲债主附体了,也许吧,那时并不懂这些,而作为一家之柱的父亲,也远在西安为工作所拘,虽有孝敬之心,因没有时间,也难以尽孝!

  学校要举办中学运动会,班主任拟定让我代表本学校在开幕式上发言。不巧,运动会和奶奶的葬礼是同一天,我征询父母的意见,他们还是让我以学校为重,不知道是什么心理。早上,四五月份的春天的暖风里,我第一次面对这么多的人大声地朗诵着运动员宣言,之后,我应该回家为奶奶送灵的,而我报了五项全能的项目,走不了,要知道班主任是很要面子的,有关名誉的事他是很敏感的,我早饭和中午饭都没吃,记得跑400米的第二圈还剩100米的时候突然眼前一黑,跌跌撞撞地坚持到终点,最终得了个五项全能第二吧。黄昏时,正要回家,班主任对我说我们学校的老师被外校的学生堵在校外围着打,让我去帮忙,我知道我的班主任因为什么过激的言论被外校的一个老师骂了才因此开的战,我急忙跑去街上看,天已经黑了,一大圈人围拢着,我挤进去看见几个人扭打在一起,好像看见我的一个老师被对方的人扯着衣领进行殴打,我头脑一热,冲上去就帮忙,由于是群架,一群人起哄,推推搡搡的,我感觉腰部猛地一疼,我忍住剧痛没在意,几秒钟后我用手腰间一摸,湿漉漉的,又一摸,手指穿过衣服摸到了温热水滑的伤口,我意识到自己被刀捅了,我立马喊了一个同学说我受伤了,赶紧去医院,我们俩冲出人群,朝最近的诊所跑去,大概距离不到两里路,我捂着伤口一口气跑到诊所,医生拿一个长长的探针往伤口里探,看来伤口还是比较深的,但是我命大,命真的很大,刀子刺中我腰部的皮带,穿透几层衣服,刺伤胯骨,向上进入肌肉,虽然力量大,受到多重阻力后并不致命,如果再向上两厘米就可能刺中脏腑,那么可能地球上就少了个小人物了,还好,佛菩萨保佑,我躲过了一场劫难。不一会儿,校长主任等都来了,对医生说学生是为了帮老师才被刺伤的,所以要全力救治,用最好的药,医药费学校包了,后来陆续来了好多同学和老师,可班主任没有来,由于失血过多,我沉沉地睡着了,醒来时已是半夜,一位好朋友整夜陪着我,第二天我知道我父母那晚也来了,母亲一路疯了似的冲到诊所,一进门就跌倒在地昏死过去。可怜的母亲,将我的衣裤拿回家去洗,一边洗一边以泪洗面,从衣服看,血从腰间一直流到脚踝,北方的初春还是有些寒意,所以我穿了两三层,都被血浸透了,其实,母亲心上的伤口,远比我身上的伤口要大,要疼,母亲心上所流的血,远比我身上流的血要多,要红。

  这件事在方圆几个乡镇引起了轰动,成了人们的谈资,我不在乎人们做什么评价,也隐约能猜得着,无非就是“人狂没好事,狗狂一摊屎”之类的。大多数班里的同学都来看过我,买的食品罐头堆满了桌椅,也有好多老师来看我,那些被我捣蛋得生气厌恶我的老师也来看我,让我很惭愧,我感觉这是我的报应,我没有怨言,也没想过要追查是谁捅伤我的,捅了就捅了吧,而让我不安的是那个指使我的班主任一直没来看我,祸乱因他而起,我因他而受伤,他是怕什么呢,怕牵连吗?以他在学校的地位是不怕的,人性的黑暗和阴狠让我在孤独的病房陷入了困惑,心思变得很沉重。由于校长和主任说了医药费学校包了,那位60多岁的医生似乎从中听到了商机,特意进了些所谓的进口的氨基酸天天给我打,的确,高而贵的营养液灌溉进我这个十七岁青春的身体,很快我的身体便充满了生机,伤口也肯定愈合很快,然而,心思缜密的老医生为我精心安排了住院,其实住院,就是在旁边一个破旧的没人住的老房子里支起一架床把我从诊室挪过去。

  有一天中午,朦胧睡梦中,突然觉得一个黑影子扑在我身上,死死地压着我,我极度恐惧,拼命厮打呼叫,手脚却动不了,也喊不出声,每一秒钟简直是一百年那样长,过了会儿就醒了,民间叫“鬼压身”,这是我第一次经历这个,之后在这里连续经历了几次,听人说是人体阳气衰弱了被鬼欺负,也许是吧。

  大概住了不到一个月,有一天拆线,伤口还是没长好,根据以往受伤的经验,估计两个星期就能完全好,可是现在还有一个洞,医生说用黄棉条塞进去长得快,结果塞进去还是长得慢,而且造成皮肤直接和肌腱粘连,伤疤象个弹坑一样难看,是不是有意这样的,不得而知,只听人说有的医生故意让人的伤病迁延不愈,可以赚取更多的利润。

  后来医生和学校结算时,学校骇然了,没想到会那么多医药费,校长和主任为难了,原本和医生都熟识的,没想到会花去这么多。虚伪的班主任还在班上抱怨医药费花得多了,这使我跟吃了耗子药一样难受。出院后,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要中考了,住院期间我根本没法复习,而医生跟老师和我父母说我一直在看书复习呢,其实我没想过考不上重点高中会怎样,我没什么追求,也不知道上大学有什么意义,考得上就上,考不上就不上了呗,父亲鼓励我上大学的理由就两条,一个是小时候说的,可以吃白馍馍,一个是可以干农活时说的,考上大学就可以不受农活的苦了,但是对我都是没作用的,白馍馍我不稀罕,农活确实苦,每年夏秋两季我都要脱两次皮,但是农活再苦也吓不倒面黄肌瘦的我,能吓到我的是内心的痛苦,那时候我就懂得,精神的痛苦要比皮肉的折磨严重一万倍。不过这件事给父亲长了脸面,也给伯伯长了脸面,伯伯多少算是街上有些头脸的人,听说自己的侄子出事了闹得远近皆知,好像自己也跟着出名了一样,而出院后父亲对我说,出这事儿也有好处,起码让人都知道你学习是第一名,我对他这句话没什么感觉,但却隐隐地感到一种沉重,说不明白,我不能说父亲对名声看得比我要重,肯定不会是这样,但我为何要疑惑呢。班主任公然抱怨医药费花得太多了,这无异于用钢刀剜我的心,一种强烈的恨怨的火焰无声地在胸膛里汹涌着,闷烧着,肆虐着。自此,我明显感觉头晕,身沉,懒言,郁闷,对人敌意很深。自此,常常在昏黄时分,人们都回家了,在喧哗的河水边,在清凉的晚风里,有尖利激越的笛声响起,透过浓重的夜色,传得很远,那个吹笛的忧郁的少年,就是我,初三时,我借同学的口琴和笛子,几天内就学会了,嘴皮都磨破了,能吹好几首歌曲,后来父亲花了十块钱给我买了一支高档的笛子,那是父亲买给我的唯一珍贵的礼物,感谢那支竹笛,在我不能承受时,把我的忧伤和心事吹进了河水的浪花里,吹进了暮色里,吹进了暖风里,吹进了白杨浓密的枝叶里。

有一天在井边提水,听收音机里说日本工业社会很多年轻人的过劳死,是一种慢性疲劳症,那时我就肯定我是慢性疲劳症,因为我感受到的疲劳,和以往过度劳累的疲劳是两样的,是不能恢复的,是不能消解的,是不能承受的,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不是在皮肉里,而是在骨头里,在内脏里,在心灵里,也许都不在,象鬼一样无处不在。

初中的经历快要结束了,其实,把初中以前的痛苦称一称,和初中以后的货真价实的痛苦比一比,实在是不足挂齿的,因为,抑郁症,焦虑症,恐惧症,狂躁症,逃出了地狱,偷偷地钻入我的身心,他们来了,已经来了。

  虚痨症,抑郁症,焦虑症,恐惧症,狂躁症,五痨七伤,三灾八难,地狱里的魔,都来了,钻在我的身体里,无影无踪,绑架了我的灵魂,折磨着我的精神,我惶恐无措,无能为力,我看不见他们,他们能看见我,我抓不到他们,他们牢牢地抓着我,他们在我的身心里安了家,我成了空壳子,行尸走肉,任其啖食我的精气,衰耗我的精神,直到我成为一个棺材瓢子可能也不会罢休。
发表于 2011-8-11 11:13 | 显示全部楼层
很好看,谢谢分享。
下面还有吗?
发表于 2011-8-11 13:40 | 显示全部楼层
每个人都有过去,可是我怎么就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了,是不是自动保护机制在起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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