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們講歷史,也不能光講一個歷史的必然性。如果只講歷史的必然性,那就是黑格爾那個話出現:凡現實的就是合理的(what is actual is rational)。這個rational,是指合辯證的理性,是套在辯證的發展中講的,它不是邏輯的理性,也不是科學的理性。如果說凡現實的就是合理的,那你也可以說,那共產黨也合理呀,秦始皇也合理呀,它在歷史中是必然要出現的呀。所以我們講歷史,除了歷史的必然性以外,一定要講一個道德的必然性(moral necessity)。照這個意思,講歷史就要有兩個判斷,一個是道德判斷,一個是歷史判斷(註七)。中國以前也有這個問題,南宋的時候朱夫子和陳同甫兩個人相爭論,就是這個問題。朱夫子只有道德判斷,沒有歷史判斷,所以他不能講歷史。陳同甫呢,他似是只有歷史判斷,沒有道德判斷。所以兩個人起衝突。事實上陳同甫那個歷史判斷,並不是在辯證發展中的歷史判斷,他那個歷史判斷,嚴格講只是英雄主義。陳同甫的基本精神就是英雄主義,他要爭漢唐,要承認漢唐也有價值。他說中國歷史不是堯舜三代就完了,而且天地並非架漏過時,人心並非牽補度日。如果我們不承認這漢唐的價值,那三代以下的歷史不是掛空了嗎?這樣不就是架漏過時嗎?所以他力爭漢唐。這裏我們要瞭解一下陳同甫承認漢唐是在什麼立場承認,他還不是在辯證發展中歷史判斷地承認之,而只是英雄主義地承認之,仍然只是偶然。所以他和朱夫子相對反,而皆不能證成歷史判斷。這兩人之爭,在南宋是個大問題,而且這個爭論很有啟發性。
大家首先要瞭解,真理大體可分為兩種:一種叫做外延的真理(extensional truth),一種叫做內容的真理(intensional truth)。外延的真理大體是指科學的真理,如自然科學的真理或是數學的真理。數學是formal science,自然科學是material science,或者說empirical science。但是不管是formal science或是material science,它只要成個科學,它的真理就是外延的真理。比如羅素在“An Inquiry Concerning the Meaning and Truth”這本書中就提到,科學知識總要承認兩個基本原則:一是外延性原則(principle of extensionality),另一個是原子性原則(principle of atomicity)。這兩個原則是講科學知識所必須假定的。為什麼要外延原則呢?外延的知識可以脫離我們主觀的態度(subjective attitude)。凡是不繫屬於主體(subject)而可以客觀地肯斷(objectively asserted)的那一種真理,通通都是外延真理。科學的真理是可以脫離我們主觀的態度的。比如一棵樹,假定你用審美的態度來看,說這棵樹如何如何的美,這個不是科學知識,這是繫屬於主體的。把一棵樹用科學的態度來研究的,是植物學裏面所講的那些。植物學是門科學,它研究一棵樹所得到的結論是可以客觀地肯斷的,這就是屬於外延的真理。就科學知識而言,內容的真理是沒有的,也不能有內容的命題(intensional proposition)。科學裏面的命題通通都是外延命題(extensional proposition)。沒有所謂的內容命題。「外延命題」、「內容命題」這些名詞是羅素首先使用的(參閱「理則學」第二章第五節)。照羅素的說法,所謂內容真理,內容命題通通是繫屬於主體,繫屬於主觀態度上的一些話。羅素早期還客氣一點,還用「內容命題」這個名詞。到了後來,他就不用「內容命題」這個名稱而叫它是命題態度(propositional attitude),說它不是命題:只是命題的態度而已。這個態度是主觀態度,是繫屬於主體的。舉例來說,假定上帝存在已經被證明了,那麼「上帝存在」這句話就是可以客觀地肯斷的一句話,這句話就是個外延命題。可是如果上帝存在沒有被證明,而你說「我相信上帝存在」,那麼這句話就不是外延命題,這句話沒有客觀性也沒有普遍性。因為它繫屬於「我相信」,繫屬於我的主觀態度。我相信的別人並不一定相信,我今天相信的明天也不一定相信,所以可見這就沒有客觀性和普遍性。因此像「我相信如何如何」或是「我認為如何如何」凡是套在這些「我相信」、「我認為」下面的話通通都是內容命題。到了後來,羅素乾脆就說它是個命題態度,不承認它是命題,而只是命題態度。
所以從這個地方看,詩、文學雖然不是科學知識,但是它並不是無所表示。就著它有所表示的地方來看,它這個表示有真實性,這個真實性是屬於人生全體(human life as such, human life as a whole)中的那個真實性。從人生全體來看,人是具體地生活著,你光突出一面重視科學知識,這只是人生的一部分,這不是把人生當一個整全、當個全體來看。人生是個全的,你單單突出這一面,只承認這一部分而否絕人生全體,這自然是不對。詩和文學都已經是如此,那麼形上學裏面所說的那些話,宗教家所說的關於上帝的那些話,佛教裏面所說的般若、解脫、法身那些話,這些都不是科學真理,都不是外延命題,它們是不是也像紅樓夢一樣有真實性呢?紅樓夢、李杜詩都已經有真實性了,則這些就著人生全體來看也是一樣的有真實性。你如果只承認科學真理而否定這些,那你就是自我否定(self-denial),如果你承認這些是不能否絕的,那麼這些的真實性你又如何交待呢?佛家所說的那一些、道家所說的那一些、儒家論孟中庸易傳所說的那一些,它通通不是外延命題,都不是科學知識。就這一點來說,它和紅樓夢、李杜詩是相同的。但是它是不是就等於李、杜詩或者說是不是就等於紅樓夢呢?這也不然。李杜詩、紅樓夢有真實性,這一些也有真實性,但是它這個真實性並不就等於是詩歌的那種真實性,因此你不可以說它是概念的詩。這就表示說,儒家、佛家、道家所講的那些話和李太白、杜甫的詩還是不一樣。雖然兩者都有真實性,這兩個真實性也不能完全等同(identical),甚至可以說完全不同。那麼儒家、佛家、道家以及西方宗教家所講的那些話,你如何來交待呢?它不是外延真理,可是它也不是詩,它的真實性和詩的真實性還是不同。既然不同,我們就不能只用個概念的詩歌來把它打發掉,這是不行的。它既然有真實性,所以我們在外延真理以外,一定要承認一個內容真理。這種內容真理不是科學知識,它不能外延化,但是它是真理。
我們在第一講中已經說過,每一個文化由於開端的通孔不同,所產生的文化、哲學也不同。中國文化在開端處的著眼點是在生命,由於重視生命、關心自己的生命,所以重德。德性這個觀念只有在關心我們自己的生命問題的時候才會出現。這個關心自己的生命,並不是生物學的關心。生物學是把生命當做一個對象,當做一個自然現象來瞭解,這是科學的瞭解,是後來才有的。古人對德性有清楚而分明的觀念,用笛卡兒的話說,就是有clear and distinct idea,但是古人對知識並不一定有清楚的觀念,因為知識不是盡其在我的。知識是要靠經驗、要研究對象,才慢慢發展的。而要完成一個確定的知識是很困難的,所以古人對知識並沒有清楚的觀念。當時所謂的知識大抵是和神話、迷信參雜在一起的。比如說下雨、打雷這些現象,古人並不真正瞭解,所以他解釋這些現象並不是科學的解釋,而是神話的解釋,說下雨由雨神,打雷由雷神。可是儘管古人對知識並沒有清楚的觀念,他對德性卻有清楚而分明的觀念。儘管你說古人是原始人,比如說他們吃飯是用手抓,你從這個地方看,他們是原始;可是你從智慧這個地方看,他們並不原始。所以孔子的那些話到現在還是可以講,這個就是智慧。有些東西,比如說科學知識和物質文明,是後來居上,但是並不是一切東西都是後來居上。比如關於德性、智慧這些方面的問題,現在的人並不一定比古人強,而且常常還是遠不及古人。這不單單是我們這樣講,就是西方人也是這樣講。比如說羅素,羅素是最重視科學、最重視現代文明的,但是他也是這樣說。他說,提到科學當然是以我們現在的為標準,可是談到德性問題,你不要輕視Stoic,也不要輕視蘇格拉底,他們的智慧高的很。蘇格拉底也重視德性,他曾經有一句名言「德性即知識」(Virtue is knowledge)。從重視德性這個地方講,蘇格拉底和中國人並沒有兩樣,但是講法不一樣。中國聖人他不說「德性即知識」,這句話是不透澈的話。所以西方講道德雖然從希臘起,但是嚴格的講並沒有把握住道德的本質。西方真正瞭解道德本質的是從康德開始。
現在我們先來看看康得是怎麼講的。首先,我們要先瞭解康得所說的Metaphysics of morals這個metaphysics是什麼意思?它和我們平常所說的形上學是否相同?事實上,康得這個metaphysics並不是我們一般所講的形上學。我們一般講形上學都是把形上學當作一個獨立的學問來看,講cosmology和ontology,這就是把形上學孤立起來看。可是康得這個metaphysics,他是專就著道德的純粹那一部分講的,他稱之為metaphysics of morals道德底形上學。這個「形上學」只是借用的說,它並不是一般所說的形上學。康得說道德底形上學,他只是借用「形上學」這個名詞,他的重點並不是落在形上學而是在道德。可是我們平常把形上學當成一個獨立的學問來看,講形上學並不一定要講道德。所以康得所用的這個metaphysics和我們平常所說的metaphysics是不同的。康得所謂的「道德底形上學」講的是道德的先驗而純粹的那一部分,他把經驗的那一部分都給你拿掉。現在的人從人類學、心理學的觀點來看道德,照康得講就是「不純的」。康得的「道德底形上學」主要是講道德,對存在界一點都沒有講。可是一般說的形上學,它一定要講存在,講being,這是ontology;還要講becoming,這是cosmology。形上學主要就是這兩部分,這是形上學最恰當的意義。可是康得的「道德底形上學」單單分析道德這個概念,其他的都沒有。所以我們要瞭解他的metaphysics of morals,就不能把它看成形上學。康得使用「形上學」這個名詞只是借用的,他這個「道德底形上學」就等於是metaphysical exposition of morals,是道德底形而上的解釋。所以康得這個metaphysics是metaphysical exposition的意思,並沒有我們平常所說的形上學的意思。因為我們平常說形上學一定講到存在,但康得在這裏並沒有牽涉到存在的問題。
現在我們再講易傳。易傳固然是宇宙論、形上學的意味重,因為它牽涉到存在,是從天道講。但是它從天道講,它也貫通了主體方面這個性,它也不是憑空地來講。易傳講「窮神知化」(繫辭下),這個「神」照儒家、照易傳的立場當該從那個觀點來瞭解呢?「神也者,妙萬物而為言者也。」(說卦)。這個「神」是通過「誠」講的。它不是像基督教的上帝那個神,也不是從氣化上講的那個神。我們平常說一個人「有神采」、「神氣的很」,這個「神采」、「神氣」的神是material是屬於氣的,是屬於形而下的觀念。儒家易傳講「神」,它是個形而上的。它之所以為形而上的,是靠什麼觀念來定住呢?是通過「誠」。中庸、易傳都講誠,誠是一種德性,是屬于道德的。因此它這個神是形而上的,它不是屬於material,屬於形而下的。所以你如果把易傳的「神」從氣上來講,那就是不對。可是,一如果你把它講成是個人格神(Personal God),那也不對,因為中國人沒有這個觀念。易傳講的這個神就是通過主體而呈現的,窮神你才能知化,化就是宇宙的生化。這就成了宇宙論。但是這個宇宙論並不是空頭講的宇宙論,你要窮神才能知化,從神這個地方講天道、講乾道,就是講創生之道。所以儒家發展到了中庸易傳,它一定是「宇宙秩序即是道德秩序」(Cosmic order is moral order),它這兩個一定是合一的,這兩者是不能分開的。如果照我們前面所說的那兩種態度來看,這兩者是合不在一起的,因此「宇宙秩序即是道德秩序」這句話他們就不能講。因為這兩者是合一的,所以易傳也不能離開道德意識來瞭解,儘管它講「大哉乾元,萬物資始」,好像形上學的意味很重,其實它背後的底子還是moral。所以坤文言裏面講「直其正也,方其義也。君子敬以直內,義以方外,敬義立而德不孤。直方大。不習,無不利。」有人就把「直方大」的直說成是幾何學上的直線,方是square,大是無限的空間(infinite space),他就是不從道德方面講。但是在「直方大」上面明明說的是「敬以直內,義以方外」,這明明是道德,你怎麼可以把它講成幾何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