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巫术及其广场实验
2014年05月15日10:27 作者:朱大可
天安门广场的红卫兵
一个靠人民的关怀滋养其伟大性的政治大师,除了继续向人民输出有限的关怀外靠什么来维系住受劫者们的信念?这无疑是个棘手的问题。不错,假如没有足够的魅力,没有对于受劫者灵魂的洞悉,没有制造激情的高度技巧,劫持事务的展开是不可思议的。劫持者说:我是唯一的。我就是你所希冀的东西。在这样的声音里蕴含着巫术的重大特徵:强悍有力的语言和对于信仰的热烈煽动。 巫术消亡论,这是人类学家所制造的最有影响的谬论之一。许多人声称,巫术与技术是逆反生成的:技术仅仅发展于巫术消解的区间,同样,巫术只流行于技术代劣的时代。上述错觉导源于对巫术的偏狭理解。巫术事实上就是用以控制物体灵魂的技术,而技术则不过是用以控制物体的巫术而已。正因为如此,一个所谓的高技术时代,既拥有物体巫术的诸种奇迹,也充满灵魂巫术的巨大影响。 艺术家,是所有现代巫师中最易于辨认的一种,用字词和文本从事巫术的操作,正如工程师让物体自动起来那样,他们要让灵魂在阅读中舞蹈。在这方面,我要援引现代行为艺术的案例。一个行为艺术家是这样工作的:他要从字词的文本中逃遁出来,返回到原始巫术的行为性上面去。他在街区里制造一场“车祸”,这是作品的引子,接着行人参与到这一作品中来,对车祸作出各种反应:救援或无视“负伤者”,对肇事者给予谴责或者同情,如此等等。艺术家混迹于人群之中,用语言暗示他们,让他们在无意识中接受他的引导。但最终的结局通常总是偏离着预定的轨道。这正是行为艺术家所企望的:他要观众(读者)自动地加入到创造“事件”的行为中去,为作品添加诸多全部新的元素。
只要撇开行为艺术对随机性的期待,我们就能发现它与国家巫术间的惊人相似。国家巫术或者国家行为艺术,正是以这种方式轰然展开的。一个政治大师就是从事权力与制度转换的行为艺术家,在意识形态的顶层辛勤工作,推敲控制人民心灵的卓越技巧。演说,仅仅是国家巫术中最浅表的部份,用单调、冗长和有力的言辞去按摩公众的神经,使他们达到肉体与心智的双重高潮。 天安门检阅红卫兵事件,是国家巫术史上最完美的例证。当世最杰出的诗词大师、“毛语”语体的缔造者,在其晚年逾越了语言巫术的级位,竟然只凭一个遥远得难以辨认的身影,就引发出几千万人最狂热的欢呼、流泪、雀跃以及波澜壮阔的崇拜激情和幸福体验。怀疑一切和绝对服从,这两种完全对立的精神,在那个信念风暴里获得了完美统一。于是说:要打倒,他们就打倒;说下乡去,他们就下乡,在广阔的天地里辗转反侧,死去活来。没有什么比这更深刻地表达了国家巫术的令人惊骇的力量。 伟大的守门人,选择天安门和门前的大道(广场与长安街)作为全部仪式的中心,这是毫无疑问的。赭红色的巨大门楼是永恒的祭坛,为迷狂的青年巫众所热烈环绕;草绿色的巫服(陆军军服)和红色的巫幡一望无际,像帆在海上浮动;由最简洁的语汇构成的表述忠诚的巫舞、震耳欲聋的“万岁”巫咒、庄严浩大的巫乐《东方红》……在所有这些要素的顶部,是图腾、神灵和大巫师三位一体的事物──从高处挥动手臂,为他所征集到的人民的无限忠诚而有力地签名。
这与其说显示了政治家驾驭权力格局的高超技巧,还不如说是行为艺术大师制作他的不朽作品的最高实践。在过去岁月的开端,湖南农民运动是其处女作,它的光辉一度照亮过中国南方各省贫苦农民的乌托邦信念,而现在它还要更有力地塑造全体人民的灵魄,使他们成为崭新纯净的人。国家巫术,就是在国家主义范畴内从事政治革命的艺术,在这样的活动中,大师和他的人民的激情燃烧成热烈的火焰,要去烙写新世界的痛楚文本。 火焰意味着灵魂的一种剧痛。面对红卫兵的欢呼与拥戴,大师说,我是个打着一把有漏孔的破伞的独行僧(美国记者斯诺对毛泽东所援引的谚语“和尚打伞,无法无天”的误译,却注入了某种更为真实的意图)。这里蕴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孤寂,并且是所有伟大劫持者的情感特徵。一个为着乌托邦信念而义无返顾的“僧人”,在喧嚣的尘世之雨中踽踽独行,仿佛是劫持暴力下的幸存者,继续着他的逃遁的艰辛事业。这难道是角色与经验的错乱么?这无非是国家巫术的精神回响而已。 一种作用于公众的巫力,从脆弱的心灵那里反射回来,对施巫者实行反巫术,这是必定无疑的。人民的意义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才真正显现:他们要抓住领袖,强迫那个人为之服务,并向他索取足够关怀与恩惠。领袖的痛楚正是这样发生的,他预感到自己的衰老和既有承诺的无法履行。他惘然看到,人民的怒气悄然滋长:他们想抓住他的灵魂,而该灵魂却竟然要离他们而去,不顾那些“万岁”的祝祷和聒噪。
国家巫术已经表明了它在操作上的难度。它只能发生于一个非常的社会结构,并且必须同时兼备下列意识形态特徵:(1)高度有效的集权统治;(2)统治者个人的巨大魅力;(3)人民厌恶自由的悠久传统;(4)被人民所广泛接受的国家(种族)神话。而最重要的是第三项:人民的性格,它塑造伟大君主或领袖的唯一力量。人民说,我们要跪下,于是就有了偶像;人民说,这偶像是好的,于是就有了偶像的万岁;人民说,拿去吧,这是我们的唾液,于是偶像就淹没了。在国家巫术中,人民是第一因的。人民的巫术势不可当。 这正是某种因果循环的结构:人民哺育着统治者,而统治者则按照人民给定的模式去支配他们,由此构成了无穷尽的互动程序,犹如一架硕大的永动机,在劫持事务方面无限地工作着,为国家集权营造狂热而坚实的基础。文革是一个杰出例证,向我们展示了这种国家巫术的奇妙力量。 (摘自《话语的闪电—逃亡与皈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