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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伯毅

牟宗三著《中国哲学十九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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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3 10:09 | 显示全部楼层
因此,我們必須確實知道,陸象山的學問是在什麼機緣下用非分解的方式,也與禪宗的方式不一樣。因為陸象山學問之基礎是孟子(註一二),他的基本教義與基本原則,統統在孟子中;他已經肯定了孟子所說的道理,所以他認為要分別見道或不見道,只要確實去讀孟子,而不需要再重覆說一套。平常我們說繼承某某人的學問,用分別說的方式來繼承也可以;或者不再重新建立,只要去讀,確實地瞭解,這也是一種繼承的方式。照陸象山看來,孟子已經把許多道理說得很清楚了,他根本不需要再用許多言語來另說一套。所以在此,孟子的分析就是他的分析,孟子那些分別說,就是陸象山所肯定的分別說。由此看來,陸象山也可以說是有分別說。譬如說:先立其大,什麼叫做大?什麼叫小?又什麼是本心、性善、仁義內在、浩然之氣……,這些在孟子裏,不是都講得很明白很清楚了嗎?陸象山即假定這些為他的基本思想,而從此處說,就是他的分別說,而這也正是他超羣不凡之處。一般人總認為孔子、孟子講得不夠,一定要重新講才行;可是結果講得也不一定比孔、孟清楚,而且還可能講錯。

  那麼,陸象山是在什麼機緣下,用非分解的方式說呢?他是在「對朱子之歧出而欲扭轉之」這個特殊機緣(particular occasion)下才用非分解的方式來說。他認為朱夫子所走的路子根本不對,所以要將其扭轉過來,而使其回歸到孟子,所以他分別見道或不見道,是很明確的,能瞭解孟子,就叫見道,不能瞭解孟子,岔出去或歧出就是不見道。所以他認為,朱夫子儘管講得那麼多、那麼玄,還是不能算見道。孟子所講的道,也不是泛泛地講形而上學的太極;說實了,就好像康德所說的,能夠瞭解意志的自律,就算是見道;假定不能瞭解意志的自律,縱然講一大套柏拉圖哲學、講上帝、講經驗主義或功利主義,統統都不見道,這不是很明確嗎?換句話說,要能瞭解道德法則(moral law)怎麼建立起來的,才能算是見道。假定你不能瞭解這些,而認為道德是建基於上帝或建基於形而上學的圓滿(metaphysical perfection)或建基於幸福(happiness),這若依照康德的說法,統統算是他律道德。他律道德就是歧出,而歧出就是支離,這就是陸象山說朱夫子的學問為支離之意。

  一般由支離而說零散瑣碎,那是引伸義,而非支離的本義。支離的意思,好比一個骨幹不會有支離,旁支才會岔出去,只有支(branches)才會有歧出。所以說支離,不是瑣碎不瑣碎的問題,而是中肯不中肯,歧出不歧出的問題。如果從上帝、幸福或形而上學的圓滿處,來決定道德法則,統統是支離,這也就是康德所說的意志的他律,而照陸象山說就是不見道。

  依照孟子所說的性善、或先立其大,這就是見道;而天天講形而上學的道體,不一定就能見道。朱夫子重視形而上學的太極。太極圖說之爭辯,陸象山是失敗的;但就算失敗了,他仍然是見道。他認為朱夫子講太極,講得這麼好,但仍然不見道;他這種判斷,算不算獨斷呢?這並不能算是獨斷,因為照聖人之立教,所傳下來的道理即是如此,這是實理實事。而朱夫子那些,只是閒談,玩弄光景,不能算見道。在此,陸象山一下就將朱子之支離扭轉過來,使吾人能回歸予孟子。這個扭轉過程,必須交代清楚,一點也不可以籠統,要不然朱夫子講統體一太極,物物一太極,已經講得非常玄妙,你說他不見道,他是不服氣的。同樣的,如果不瞭解陸象山所說的道理,那麼對於陸象山批評朱夫子為不見道的話,也不會服氣。假定能確實瞭解,則不能不服氣於陸象山之批評。

  陸象山心中對於道,是非常清楚的,他認為道就在孔子所說的「仁」處,也在孟子所說的「本心」、「性善」與「仁義內在」處(註一四);所以他批評說朱夫子所說的那一大套只是「粘牙嚼舌」(註一五)。他認為孔孟是聖人,對於聖人之教義,為什麼不好好用心呢?所以陸象山是對著朱夫子的思想,而想加以扭轉,使其歸到孟子;同時他認為,既然回歸到孟子,那麼只要老老實實去讀孟子,就足夠了,也無需再多講些什麼了。他對於朱夫子所說的一大套,非常的清楚,他認為那只是粘牙嚼舌,是平地起土堆,都是另起一個爐竈。舉個例,朱子註論語時,謂聖人本來無所不知,然入太廟時,每事問,此即表示聖人敬慎之至。陸象山認為朱夫子在此又來了一個說法,這是譏諷朱夫子有一大堆說法。所以我常說,儒家講倫常,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不是theory,也不是dogma,這些是實事實理,並不是一個隨便的說法。聖人所以無所不知,是無所不知於天理,對於經驗中之事物,怎能無所不知呢?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既然不知就要問,這就是天理,聖人所知的也就是這些先天的道理。所以陸象山批評朱夫子,喜歡另起爐竈,另立一個說法,實無異於平地起土堆。綜起來說,這就是粘牙嚼舌,而說得典雅一些,就叫做「議論之途」。

  照陸象山之分辨,學問之道可分為議論與樸實兩途(註一六),一有議論就不平實,好比平地起土堆;本來實事實理是很平實的,一有議論,就好比無風起浪,庸人自擾。陸象山在批評朱夫子之學問為議論之途時,仍然是分別說,目的在區分何者為議論之途,何者為樸實之途。但真實要講儒家內聖之教或道德實踐的學問,則不能走議論之途,那是歧出、支離,是不見道。而陸象山所說之樸實,亦非泛泛之樸實,而是就著見道之問題,順孟子所說之道而來的實事實理說樸實,此即是「坦然明白」,所以陸象山強調易簡工夫(註一七)。這個實事實理不是經驗科學的實事實理,而是指道德實踐中的實事實理而言。對於道德必須要能篤行、實踐,所以叫做樸實之途。個人生命不落於議論或閑磕牙之中,即為陸象山所說之樸實,這個樸實,我給它立個名字叫做「勝義樸實」(註一八),這是借用佛教勝義諦的「勝義」來形容樸實。

  由此,我即想到乾嘉年間所流行的考據之學,他們自稱為「樸學」,那才真正是不樸之學,徹底是議論之途。他們自認為是樸學,而批評宋明理學是不樸之學,空疏得很。在某一層面而言,宋明理學也可以說是空疏,因為它沒有說文、爾雅等,一大堆閑磕牙。因此,一般人就以為只有乾嘉年間的考據之學,才是真正的學問、真正的樸學,並因此形成了一個普遍判斷標準。這根本就是忘掉了陸象山早就說過「樸實之途」這種話。他說的這話,大家平時未予以注意,以致被乾嘉年間的樸學所吸引。平心而論,從實事實理,從人生真正存在上論,陸象山所說的樸實,才真正是樸學;而說文、爾雅只能增加許多文字知識,怎能算是真正的樸學呢?這只能說是老子所謂的「為學日益」之學而已,而宋明理學所說的是為道,所以必然是「為道日損」。因此,陸象山要講簡易,簡易不是到處可以說的,要看講的是什麼問題;康德也講簡易,所以康德有句話講得很明確,我看了很高興。他說過,假定一個人依據自律原則而行,何者當為,何者不當為,人人都知道,連愚夫愚婦也都清楚,這是坦然明白的;假定是依照他律原則,則必須依賴對於世界之有所認識,如此,何者當為,何者不當為,非但愚夫愚婦不能知,雖聖人也有所不能知(註一九)。康德這個意思,正好就是陸象山所說的簡易,所以簡易並不只陸象山一個人說,康德在說道德實踐時,亦主張簡易。我們藉著康德所說的話,可以進一步瞭解陸象山所說的簡易,否則說得那麼籠統,並不容易瞭解。

  陸象山批評朱夫子的學問為議論之途,而他在扭轉議論之途以歸於孟子的過程中,並未作分解的說明,他用的是類乎棒喝的「揮斥」這種非分解的方式,其目的在於扭轉朱夫子之學問方向。對於此扭轉過程中,所用的非分解的方式,朱夫子即誤認為禪,他認為陸象山是用禪宗「不說破」與「棒喝」的方式。所以有人問朱夫子何以說陸象山是禪,朱子回答:「子靜(即指陸象山)說話,常是兩頭明,中間暗。或問暗是如何?曰:他是那不說破處。他所以不說破,便是禪。……」。(註二十)朱子認為陸象山的話是兩頭明,中間暗;而中間所以是暗,是因為他不說破,這便是禪。至於「兩頭明」則是指孟子見道的這一頭,與朱夫子不見道的那一頭。朱夫子也承認陸象山對他的批評,所以他認為陸象山批評他的那一面,以及令人所歸到的那一面,都很清楚,這就是他所謂的兩頭明。但朱夫子覺得陸象山在扭轉的過程中,並沒有講清楚,所以是中間暗。不過,在陸象山的立場卻認為孟子已經講得很清楚,只要確實去讀就得了。因此,在此種機緣下,朱夫子批評陸象山是禪,陸象山當然不會服氣。他主要目的在於扭轉朱夫子的毛病,而朱子既然已經承認不對,那就行了,其他的講不講都是沒一定的;要能見道,就要確確實實地讀論語、孟子。關於此,朱夫子當然也可以反駁說:我是天天讀論孟呀!四書我不是都加註了嗎?朱夫子的四書註,在陸象山看來,統統是不中肯的;必須放棄那些註,收回到自家的心性上來,用存在的路數來談論孟,自然就能見道了。

  順著以上所說,我們客觀地分析,朱夫子批評陸象山是禪,並不中肯:只是陸象山在此用非分解的方式,可以使朱夫子有錯誤的聯想,既然是聯想,就不是很嚴格、很準確的判斷。嚴格地說,陸象山所用的非分解的方式,還不是禪宗的非分別說。而且他有所立教,他仍然屬於分別說。他先立下什麼是道,什麼是見道,什麼是不見道,也就是先把標準確立,然後再去扭轉不見道以歸於見道。所以在中國思想家中,要找一個很典型的非分別說者,並不很多,只有莊子所用的方法,含有很強的非分別的意味。這些分判,必須把每個思想家的思想徹底明白,重要的句子都要理解一下才行;這不是平空想像出來的瞎比附。因此,我們經過仔細的理解,再作如此的分判,大體上是中肯的,也不算過份。

  真正自覺地提出分別說與非分別說,至佛教才有。儒家傳統的思想,很少接觸這個問題;我們剛才所說的,是就著以往的事實,把它加以劃分。要到佛教,才自覺地提出分別說與非分別說之分。釋加牟尼佛原初之說法,即是分別說,但他也有非分別說。釋氏成道以後,說法共四十九年,可分成五時說法(註二一),而此五時說法中,第四時說般若,即是非分別說。佛於第一時、第二時、第三時及第五時說法,都是分別說,只有第四時說般若時,是用非分別說。所以,以前大和尚要判教,首先就得瞭解般若經的特殊性格;瞭解此特殊性格,才能進一步判教。

  般若的性格是「融通淘汰」,是將以前分別說的法,加以消化。這種消化,不同於黑格爾所作的消化;黑格爾所作的消化,是把分別說者予以辯證的綜合,這是積極的消化。而般若的消化,並不是把分別建立的法,綜合起來;它用的方式是融通淘汰,所以是無所建立。它不是如黑格爾那樣,經過辯證的統一而成立一個大系統;它的融通,為的是要去除執著,所以是一種消極的態度。融是融化,通是通達,融通不是代表統一,而是要化除執著、封限。因為,凡是分別說所建立的概念,都有所限(limitation),一有所限,人就順此限制而有所執著,此即是封限,這就好比莊子齊物論中所說的:「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之封。淘汰即去掉執著。所以融通淘汰即是化除封限,去掉執著。而去掉執著,即是去掉眾生之病。所以融通淘汰的目的,是要歸於諸法實相,而不是綜合起來成一個大系統,所以與黑格爾的辯證思想是不同的,這就是般若經的特殊性格。

  同樣的,要瞭解莊子的思想,亦復如此。莊子從是非相對,達到超是非,並不是說有一個甲,一個乙,然後再把它們綜合起來(註二二)。所以東方的思想,有其特殊性格,不能因其也講消化、辯證,就用黑格爾那一套辯證思想來概括。
 楼主| 发表于 2010-1-13 10:10 | 显示全部楼层
前面說般若之融通淘汰,為的是蕩相遣執,令歸諸法實相。那麼什麼是實相呢?實相一相,所謂無相,即是如相。般若對於分別說的法並未去除,只是把對於法的執著化除掉;執著一除,每一法當體即如,每一法皆是實相,所以法華經說:「唯佛與佛,乃能究盡諸法實相」。如此,般若經所說的是一無所有,它無所說,亦無所建立,所以般若經謂:無一法可得。因為站在般若的立場,確是無一法可得;若站在分別說的立場,則有許多法與系統,此自是不同於般若之精神。佛曾說過:「說法四十九年,而無一法可說」,前者即指的是分別說大小乘諸經典,而後者則指般若融通淘汰的精神。所以佛用「說法四十九年,而無一法可說」的詭辭,將分別說與非分別說都暗示出來。

  佛教般若經是以異法門說(註二三),此異有特異、殊異之意。此即表示佛說般若經的方法,不同於說其他大小乘經典者,而且不只不同,還有其特殊之處。佛說其他大小乘諸經典可以用一法門、二法門、三法門,乃至無量法門說;譬如說四諦即用四法門說,而說五蘊、六波羅密、八正道以及十二因緣等,皆用同數之法門說,這些均是分別說。照龍樹菩薩大智度論所說,這些分別說的法,都是可諍法。既是可諍法,所以沒有邏輯的必然性,都只是權法、方便法,這也是釋迦牟尼佛智慧之微妙活轉處。至於說般若經,則是無所說,一法不立,其目的只是令以前所說之方便法,皆歸於實相;而實相一相,所謂無相,即是如相。如此所說之法即是不諍法,是無可諍辯的,所以有邏輯必然性,因此它就不是權說的方便法。而所謂異法門,實即是非分別說的法門。所以佛說大般若經,即是用非分別說的法門,也因此才顯出般若經的特色。

  般若本來是一種呈現,是無法用概念來說明的,所以佛用非分別的方式,將般若智慧呈現出來,此與莊子所用的方式差不多。假定我們問:什麼是般若?佛在般若經中並不從「是什麼」(what)的立場來回答,他是用辯證的詭辭方式來表示,所以經云:「佛說般若波羅密,即非波若波羅密,是名般若波羅密。」(註二四),這個方式,不是分解的方式,而是一種否定的展示。這種表示法,即是辯證的詭辭;而此種詭辭即指示我們,般若是我們真實生命中的智慧,它必須從主體方面,通過存在的實感而被呈現或被展示,這是不能用語言或概念加以分析的。因為,假定告訴我們什麼是般若,那麼般若只是一個概念,而順著這個概念,我們很容易的就會執著這個概念,而想入非非。一旦落入執著、妄想,般若智慧就永遠無法展現。

  所以,般若經雖然是無一法可得,無一法可立,但是佛可以用他的智慧,用非分別說的方式,把真實的般若展現出來,而此亦即是「實相般若」。佛用此異法門來說,是屬於第二層序上之說,是以非分別的方式,展示實相般若;而實相般若是無相且一無所有的。所以,佛說般若的目的,在於化除眾生的執著,令歸諸法實相。因此,若明瞭佛說般若經之用意,那麼所說的那些話,也就可以統統化掉了。這就好比過河拆橋一樣,一過了河,橋也就沒用了。從高一層次的立場看般若經的說法,般若亦是教,但一明白諸法之實相,這個教法也就化掉了,所以這種非分別說與分別立教的說法是不同的,這就好像莊子在齊物論中所說的「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然已經是一,還能有話嗎?此時已經無言了。同時「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這就表示:我既然說它是一,這就是一種語言,如此,還能無言嗎?「是一」是從客觀的實相方面說,「謂之一」是從主觀的語言方面講。主觀的語言,沒有獨立的意義,其作用是為了要瞭解客觀的實相;既瞭解客觀的實相,那麼語言也就可以化掉了。此種化除,並不是主觀的統一,不可以與黑格爾的辯證的統一相攪和。

  因此,用非分別說的方式,所展示的實相般若,就是不諍法,它不是一個由分別說所建立的概念,它是諸法的如、實相,並非我們觀念中的如與實相,它必須以智慧實證。這是生命中的如是如是,此「如是如是」必須用存在主義的「存在之路」來呈現,而不是用理論的方式來思辨。

  順著以上所說,我們知道般若經的特殊性格,是非分別說的不諍法,但光是般若的不諍法,還不是天臺宗所說的圓教。所以我在「佛性與般若」中,屢次提到般若波羅密也具備一切法,但那基本上是般若智「作用地具足一切法」,就此說圓,只能說是作用的圓。這也是我上一講中曾提到的,西方人翻釋圓教為round teaching的round,此圓是指圓通無礙的圓,這還不是真正的圓教。般若之圓通無礙只是個共法,無論大小乘,都要說般若。所以天臺宗在般若空宗以外,另外分判一個圓教,因為天臺宗與空宗究竟是不同的。天臺圓教不是從主觀的般若上說,而是從客觀的法上說;主觀的般若是個作用,所謂「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此般若智當然可以說是圓通無礙,天臺圓教並不就此處說圓。般若智只能算是圓教的「緯」,而天臺圓教所以為圓,是定在「經」與「綱」上,也就是定在一切法的存在問題上。

  講圓教不可以從主觀的般若智的妙用講,因為這是大小乘共通的,我們必須從法的存在這客觀面來講圓教之所以為圓。這也就是順著佛性的觀念,以說明一切法的存在。為什麼從佛性上講呢?因為在修行的過程中,我們所關心的是:到底以什麼方式成佛?又所成的佛,是什麼境界的佛呢?像小乘自了漢所證成的佛,並未函攝其他一切眾生的一切法,也就是說,其他的一切法並沒有進到自了漢的佛格內;而沒有進到佛格內,即表示沒有進到佛性之中,因此,此佛性就沒有包括其他的那些法。所以從小乘要進一步講大乘,大乘佛是以一切眾生得度為條件,大乘佛必須不離其他一切眾生的一切法,而將一切法完全吸收於其佛格、佛性之中。不過儘管如此,大乘佛仍有許多說法,有龍樹菩薩通教的說法(大乘通教不同於般若共法),有阿賴耶與如來藏系統的說法。這些都是大乘佛法,都是以一切眾生得度為條件,此不同於小乘之自了。但照天臺宗之判教,仍然不是究竟圓教。

  天臺宗判大乘通教所說的法的存在,只限於三界(註二五)以內,也就是說龍樹菩薩所說之教,除般若以外,關於法的存在或佛性的問題,有其特殊的限定;而此限定即顯出其共通於小乘之處,這不從般若說,而是從佛性上說。龍樹菩薩所說之教,只限於三界以內,此即是指其所說之法的存在,只限於第六識,至於第七識及第八識則未說明。由此即顯出其所說之法的限度,而此限度與小乘之限度相同,故稱其為通教,即通於小乘教之意。

  由通教進到第七、第八之阿賴耶識系統,法的存在進至三界外,雖然進至三界外,但卻只能詳細地說明生死流轉法,至於說明清淨法,則不夠圓滿;而且用的是心理分析的方式來說明,也就是走經驗分析的路子。凡是用分解的方式說,即非圓教;儘管已進至界外,仍非究竟圓教。

  由此再進到如來藏自性清淨心的系統,此系統不但對於生滅流轉法能詳細說明,對於清淨法也能清楚地交代,這可以說是很圓滿了。但天臺宗仍判其為大乘別教而非圓教,因為如來藏系統仍然是分析的路子,也就是用超越的分解(transcendental analytic)說一切法的存在問題。儘管它是超越地分解,但只要用分解的方式說一切法,就不是圓教,因為對於法的存在問題,一用分解的方式說,就是個特定的系統;既是一特定地系統,就有一個系統的限定相。所以不管是阿賴耶系統或如來藏系統,都有其限定相。也正因為既用分解的方式說,又有系統的限定相,所以天臺宗批評大乘別教為「曲徑紆迴,所因處拙」(註二六);既是紆迴、笨拙、自然就不是圓教了。

  所以,要真正表示圓教,一定要用非分解的方式來說;用非分解的方式就著法的存在說圓教,並不同於佛用非分別的方式說般若。既就法的存在說,它便是有所說,因此它仍是個教;既是一個教,就是個系統,但它卻沒有系統相。其所以是個系統,因為它是就著佛性與法的存在說;但它用的是非分解的方式,所以無有系統的限定相。既是個系統又無系統相,此即成了一個詭辭。正因其是系統而無系統相,所以顯出綱上的圓教意義(註二七)。此圓教是就著法華經開出來的。法華經與般若經,都有其特殊的性格。就法華經本身而言,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內容,經文非常簡單,沒有包含分別說的法。那麼,法華經到底有什麼特殊處呢?法華經主要的問題在於「權實問題」之處理。凡是分解說的都是權,而非分解說的才是實。如何處理權實的問題呢?照法華經所說,即是「開權顯實」,開是開決,決了暢通之義,此可類比於般若經之融通淘汰而實不同。「決了」,照康德的話說,就是一種批判的考察(critical examination);而照佛教辭語就是一種「抉擇」,也就是將以前所說的一切法,作一個評判、抉擇,這不就是批判的考察嗎?

因此,「決了」就是要使我們能抉擇通達。好比佛說小乘法只是個方便,一個權說,不可停滯或執著於此,否則永遠只是小乘。因為佛說小乘法,並不是叫眾生只做個阿羅漢就完了;所以眾生對於小乘法,若能決了暢通,即知當下就是佛法(註二八)。這小乘法也是成佛的一個法門,所以佛教才有「一切法皆是佛法」的說法。所有的法,如數學、醫學、科學等,皆可以通達於佛,每一法皆是通於佛的一個門,所以叫做法門。這是決了以後的理境,若不決了,那麼數學只是一種形式科學(formal science),與成佛何關?物理學只是一種自然科學(physical science),與成佛何關?
 楼主| 发表于 2010-1-13 10:10 | 显示全部楼层
所以,「決了」為的是化除眾生的執著與封閉,執著一除,小乘法就是佛法,而且是「低頭舉手皆成佛道」(註二九)。權既然開決了,那麼當下即是實,所以說開權顯實。如此一來,行住坐臥都是佛法。此開權顯實即是佛的本懷,所以天臺宗講法華經是佛教的大綱,此大綱是就著佛之本懷與開權顯實說的;照現在的辭語,就是屬於第二層序(second order),其他分別說的法,則是屬於第一層序(first order)或屬於基層(basic order)。如此一來,不只小乘法需要開決,阿賴耶系統和如來藏系統,也都需要開決。

  天臺宗將諸大小乘開決以後,即以「一念三千」來說明一切法的存在;一念三千不是用分別的方式說,「一念三千」這句話對於法的存在等於沒有說明,但卻表示了法的存在,而不是表示般若,所以天臺宗不同於空宗。「一念三千」是開決了界內的小乘教與通教,以及界外之阿賴耶與如來藏系統以後所說的。所以天臺宗這句話,與大小乘諸教並不在同一層次上,它是高一層次的說法,它是非分別說,而且對於法的存在等於沒有說明;而低一層次的說法,則是用分別說的方式說一切法之存在。天臺宗用非分別的方式開決了分別說的一切法,並使一切法通暢;如此,每一法都得以保住,沒有一法可以去掉,所以說一低頭一舉手,都是佛法。因此,成佛必即於九法界(註三十)而成佛,不可離開任何一法而成佛,如此即保住了一切法之存在。此種非分別說的說法,可說是一種tautology;它既是用非分別的方式說一切法,所以是系統而無系統相。以其無系統相,所以不可諍辯,也因此成其為圓教。至此圓教境界,所有的法是一體平鋪,所有權教所形成的大小土堆,至此都化為平地。此種圓教,不再是另一交替可能的系統(alternative system),它不再有特定的系統相,所以是不可諍辯的。這個不可諍辯是就著法華經講,這是屬於圓教的綱;將般若經的不諍法,加上法華經的不諍法,一經一緯,兩個不諍法合在一起就是圓教。

  由此可見,天臺宗規定圓教有一特別的模式(special pattern),這個思考方式非常的微妙。因為,假定落在一個分解的方式的系統裏邊,是比較容易說話,而在此種特別的模式中,則不容易說。這種問題,需要大家仔細地思考一下。先瞭解什麼叫做「系統」,如果對「系統」能有一個明確的理解,那麼「系統而無系統相」的道理,就自然顯現出來了。

  天臺宗所說的圓教是不離權教,所謂「醍醐不離前四味」(註三一),就是用前四味來顯出醍醐味;同樣的,圓教是不離前三教的。所以成佛是即九法界的眾生而成佛,沒有任何一法可以去掉。如此,佛性即把一切法的存在保住了,可見不達到圓教,法的存在是無法保住的,而從保住法的存在這一點來看,我即給它規定一個名詞,叫做「佛教式的存有論」(Buddhistic ontology)。本來佛教講無自性,要去掉「存有」(Being),根本不能講存有論;但是就著佛性把法的存在保住,法的存在有必然性而言,那麼就成功了佛教式的存有論。這個意思假定可以講,那麼就類似於康德所講的上帝王國中的自由與自然之和諧。此處所說的法的存在,即屬於自然,而佛就屬於自由。在此,馬上就暗示我們一個問題,也就是康德所說的「圓善」?(summum bonum, highest good)的問題,「圓善」在康德哲學中,是不能呈現的;康德只有肯定上帝來保障,才能使圓善成為可能。但是,在佛教的圓教中,對於圓善可有清楚的觀念,完全瞭如指掌。此種圓教境界即超過康德哲學的理境,你能說這是神秘主義乎?而依照康德的哲學,卻就說此種思想為神秘主義。他認為我們對上帝的王國,沒有直覺,所以我們不能把上帝的王國直覺化、具象化,我們這個自然世界,只能說是上帝王國的symbol,而不是schema。事實上,如果我們對圓教的意思能通透瞭解的話,康德所說的schema根本就不能用在此處。

  照圓教講,康德關於圓善的那些的猜測語都不是究竟的,因為既然即九法界而成佛,也就是即著地獄、餓鬼、畜生等而成佛,甚至即著一低頭、一舉手而成佛,在此種境界中,所有的法都是一體平鋪,而佛也就在此呈現。就佛而言,德(virtue)之所在,即是福(happiness)之所在。因為在圓教中,佛的本身是德,而法的存在就是福,這兩者永遠是合在一起的;到此,若再說德與福是綜合關係,那就很有問題了。因為在圓教的境界中,綜合關係已沒有了,只有分析的關係。

  所以佛教提出圓教這個問題,很有啓發性。康德雖然也注意到德福之間的問題,但他那種說法,若照佛教的分判,只能說是別教的方式,而非圓教的方式,這個問題,只有在天臺宗的圓教中,才能有清楚的理解,在康德哲學中,尚無法有清楚的瞭解。

  我今天就講到此,下次再就此圓教問題,作進一步的解釋。

                   尤惠貞記錄

【附  註】

註一:參看「佛性與般若」下冊,頁一一八七至一二一四。

註二:參看馮友蘭「中國哲學史」,頁一六四至一六六。

註三:同上書,頁三〇四。

註四:見孟子盡心篇。

註五:同上。

註六:同上。浩生不害問曰:「樂正子何人也?」孟子曰:「善人也,信人也。」「何謂善?何謂信?」曰:「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樂正子二之中,四之下也。」

註七:見龍樹菩薩所著中論觀因緣品。

註八:見大乘起信論,論云:「云何熏習起淨法不斷?所謂以有真如法故,能熏習無明;以熏習因緣力故,則令妄心厭生死苦、樂求湼槃。……真如熏習有二種,云何爲二?一者自體相熏習,二者用熏習。自體相熏習者,從無始世來,具無漏法,備有不思議業作境界之性。依此二義,恒常熏習,以有力故。能令衆生厭生死苦,樂求湼槃,自信己身有真如法,發心修行。……」

註九:見老子道德經,第一章。

註十:同上。

註十一:八正道指一正見;二正思惟;三正語;四正業;五正命;六正精進;七正念;八正定。

註十二:見莊子齊物論。

註十三:參看牟先生所著「從陸象山到劉蕺山」頁三至五。又見頁七八,語錄選第四十一:「阜民嘗問:先生之學亦有所受乎?曰:因讀孟子而自得之。」

註十四:同上書,見頁六八,語錄選第七:「夫子以仁發明斯道,其言渾無罅縫。孟子十字打開,更無隱遁,蓋時不同也。」

註十五:同上書,見頁七十,語錄選第十三:「先生云:後世言道理者,終是粘牙嚼舌。吾之言道,坦然明白,全無粘牙嚼舌處,此所以易知易行。」

註十六:同上書見三五至三六,……傅季魯云:『先生居山,多告學者云:「汝耳自聰,目自明,事父自能孝,事兄自能弟,本無少缺,不必他求,在乎自立而已。」學者於此多興起。有立議論者,先生云:「此自是虛說,此是時文之見。」常曰:「今天下學者有兩途,惟樸實與議論耳。」』

註十七:同上書,頁三一至三二,陸象山在鵝湖之會上,曾作一詩以和其兄,詩云:「墟墓興哀宗廟欽,斯人千古不磨心。涓流滴到滄溟水,拳石崇成泰華岑。易簡工夫終久大,支離事業竟浮沉。欲知自下升高處,真偽先須辨只今。」

註十八:同上書,見頁三六至三七。

註十九:同上書,見頁八至九。

註二十:同上書,見頁五六或一九六。

註二一:五時說法即(一)華嚴時,說華嚴經;(二)鹿苑時,說四阿含;(三)方等時,說諸方等大乘經,如維摩、思益、楞伽、密嚴,三昧、金光明、勝鬘夫人等經;(四)般若時,說諸般若經;(五)法華湼槃時,說法華經與湼槃經。參看「佛性與般若」下冊第一章第三節「五時八教」。

註二二:參看莊子齊物論。論有云:「物無非彼,物無非是。……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

註二三:見龍樹菩薩所著「大智度論」卷一,論云:「復次有二種説法,一者諍處,二者不諍處,諍處如餘經中已說。今欲說無諍處故,說般若波羅密經。……復次餘經中佛說五衆無常苦空無我相,今欲以異法門說五衆故,說般若波羅密經。……」

註二四:見金剛般若波羅密經。

註二五:三屆指欲屆、色屆、無色屆。參看「佛性與般若」下冊,第四章第八之一節。

註二六:法華玄義卷第五上有云:「通諸位論粗妙者……中草(二乘)雖復動出,智不窮源,恩不及物。……大樹(別教)實事,同緣中道,皆破無明,俱有界外功用,故此位為妙。而別教從方便門,曲徑紆迥,所因處拙,其位亦粗。圓教真門,是故為妙。」關於別教所以為「曲徑紆迥,所因處拙」,請參看「佛性與般若」上冊頁五六〇至五六一。

註二七:天臺宗以法華經為圓教的大綱。法華玄義卷第十上「釋教相」中初出「大意」有云:「當知此經唯論如來設教大綱,不委微細綱目。」

註二八:法華經卷四法師品有偈云:「若聞是深經,決了聲聞法,是諸經之王,聞已諦思維,當知此人等,近于佛智慧。」

註二九:參看「佛性與般若」下冊,頁五九八。

註三十:九法界指地獄、餓鬼、畜牲、阿修羅、人、天六道,以及聲聞、緣覺、菩薩三聖。

註三一:前四味指的是乳、酪、生穌、熟穌,醍醐之味不能離此四味而獨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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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講 圓教與圓善

  上一次我們談分別說與非分別說(註一),以了解說法的兩個方式。我們由分析哲學的「分析」(analysis)一層一層往上講,探究到廣義的「分解」。不但西方哲學重視分解,就是中國哲學和印度哲學也都重視分解。不分解便不能有所肯定與否定,不能立教。這樣,我們便可以把這個「分解」的問題由分析哲學(像現在英、美哲學所表現的)裏面解脫出來,不為它所專用。我們首先把這個意思放在心中,常加考慮、思考,才能了解佛教中般若經的特殊性格,了解般若經的非分別說,了解天臺宗的圓教是從法華經這裏說的。

  法華經當然和般若經不同,但是它也有一個非分別說的性格。以前的人了解,法華經裏面是沒有內容的;而般若經也沒有內容,因為它無所說,當然沒有內容。但是他們又說法華經是「如來設教大綱」(註二),主要在明「佛之本懷」(註三)。「如來設教大綱」這個話是從前天臺宗講法華經的,不是我們現代所說的「大綱」。我們現在也常說「大綱」,這「大綱」是指一門學問的綱要而言。天臺宗所說的「大綱」是指佛的本懷,不是指分別地說的這個法或那個法。這後者他們以前叫做「網脈」,像一個網一樣,除綱領外,還有一些網之脈絡。而「網脈」是法華經所沒有的,這等於是沒有內容。所以,現在你若翻開法華經看看,除了神話以外,並沒有分別地說的任何法,是很貧乏的一部經。這很奇怪呀!天臺宗為什麼要以這麼貧乏的一部經為宗呢?其他的大經有豐富的內容,他們為什麼單單找上這部經呢?這便使我們注意到「如來設教大綱」這個話。其他的一切網脈它都置之不論,因為這在其他的經中都已經說過了。而所謂「大綱」,就是佛的本懷,也就是佛本來心中的願望,而不是從這願望發出來的分別地說的種種法。這種種法全都已經說完了──第一時說華嚴,第二時說小乘,第三時說方等大乘,第四時說般若──現在到第五時才說法華、湼槃,以法華經為主,點出「佛之本懷」。這是以往的名詞;但是我們現在一看,很容易想到法華經和其他的經不同,不在同一個層次上。其他一切屬於分別說、屬於網脈、有內容的經,我們叫做第一序(first order)的;法華經則屬於另一層次,叫做第二序(second order)的。這是我們現代的名詞,較容易表達這個意思,而且顯豁。

  般若經以「異法門」(註四)說無諍法;它無所說,無所建立。它也和那些分別說、有所建立的經不一樣;它的精神在於融通、淘汰、消化。但是般若經和法華經也不同。假如就消化說,它也屬於第二序,不屬於第一序。但它這第二序是從主體方面顯智慧,顯實相般若;法華經則是從法的存在上講圓教。所以這兩者各有特殊的性格,一橫一縱,合在一起,便是天臺宗所說的圓教。而且這一橫一縱,還是以縱為主。圓教或非圓教,不定在橫上,而定在縱上。「縱」是綱領,是經,「橫」是緯,是作用。

  我們先了解分別說和非分別說,然後再進一步了解:圓教的表達必然有一個特殊的模式。這個問題是西方人所沒有的。在判教時,圓教是最高的境界。但是我們要將第一序和第二序分開:前者表達法的內容和系統,以分別說來表示;後者表達圓教,以非分別說來表示。這兩種方式完全不同。這樣,圓教的表達才成個問題。這是我們上次所說的,諸位再參考「佛性與般若」這部書,多注意一下。這是現代人的思考,用來講中國的學問,在表達上、思考方式上比較能推進一步;對於它原來的意思也沒有歪曲,不能增一點,也不能減一點。這完全是屬於解釋方式的問題。

  照佛教的判教說,最高的境界是圓教。照哲學思考說,當哲學問題看,與圓教問題相對應的一個問題就是「圓善」問題。照西方哲學思考的發展看,圓善問題大概是最後、最高的問題。「圓善」就是康德所說的 highest good或 Summun bonum,一般譯作「最高善」(註五)。我們這樣兩面平行地看,就中國哲學說,是判教問題;就西方哲學說,是哲學問題的思考進程。我們平常看不出這樣的關聯,而只是順著西方哲學思考的發展往前看。覺得這「最高善」好像沒有多大的意義,可有可無。不但現代人根本不談它,就是康德在當時也有這樣的感慨:古希臘哲學談它,斯多亞派談,伊匹鳩魯派也談,但現在的人卻不談了(註六)。因此康德重新提出來,解決這個問題。現在的西方哲學,不管是英、美方面,或是歐陸方面,更不談了。我們平常對於「最高善」,覺得好像在哲學史裏面,在某個範圍之內,有這麼一個概念;至於這個概念究竟代表什麼問題,除了康德仔細考慮之外,以後就沒有人注意了。

  假如我們純粹從西方哲學的進程看這個問題,也可以。但如果我們重新考慮中國當年吸收佛教的過程,而對圓教有個恰當的了解,那麼我們便可知道:西方哲學思考的進程所接觸到的「最高善」問題──假定這個是個真正的問題、有意義的問題,而不可忽略──是其發展的最高峰。因為最高善和圓教是相應的。你若要鄭重地正視並討論「圓善」這個概念(康德便能正視它),進而把這個問題具體地呈現出來,使之有意義,那麼只有通過「圓教」的概念,才能使它豁然開朗。假如你真正明白了「圓教」的概念,「圓善」的概念自然會豁然呈現在你眼前。當初我他沒想到這麼多,單單把最高善當作西方哲學中的問題。但後來我把圓教講明白了,圓善的概念也豁然開朗了。這兩個問題是相應的,必須同時解決。假如我們要以非分別說來消化分別說,最後一定要講到圓教才能完成;而西方哲學思考的發展必須到圓善才能完成。這樣一來,便使一般人所忽視或僅視為屬於某一範圍的問題有了意義;反之,便是不了解哲學思考的歷程,不了解最高善。因此,佛教的判教是很有意義的,而圓教也不是可有可無的,也不只是許多系統中的一個系統而已。佛的說法到最後非往這裏走不可,到這裏才能徹底完成,才能順適調暢;這是必然的。所以判教是隨時要有的,並不是判一次就完了。以前的人判,後來的人還是要判,就好像圓善必須隨時講一樣;這樣可以隨時提醒我們要將方向定在那裏。

  圓教有其所以為圓教的獨特方式,和其他的說法方式不一樣。假如我們對於這個問題有清楚的了解,把方向定住,便可以知道修行的最高目標何在。佛教修行的最高目標當然是成佛,但是小乘行者想成佛,大乘行者也想成佛,而大乘之中又有各種不同的教路與系統,因此產生各種系統所限定的佛格。你要成的究竟是怎樣的佛呢?假如沒有判教,便只好各佛其佛,那麼我們的最高目標在那裏呢?所以這個問題必須隨時點醒、隨時講。儘管所講的東西還是一樣,表達圓教的獨特模式還是一樣,但仍然要隨時講。這就是契爾克伽德(S.A. Kierkegaard)所謂「重覆即創造」。表面上看起來是重覆,但仍要隨時予以精誠的新的詮釋;這就是創造──創發性的新思想。這說明在中國判教以圓教為最高峰、最後的境界,也就是佛教所謂「究竟、了義」。

  就西方哲學而言,從古希臘開始,直到現在,這全部進程的最高問題在於「圓善」這觀念(不管你覺到與否,也不管你達到與否)。這個觀念與圓教相應合。我們研究西方哲學,對於最高善,首先要正視它,其次要使它豁然開朗。假如我們輕忽它(不能正視便是輕忽),或者即使能正視,也只是把它當作道德學上的一個概念而已;在這種情形之下,這個問題仍不能豁然開朗。要使之豁然開朗,就必須了解圓教,知道圓教是必然的,非往這裏發展不可。能表達圓教,即表示前此的諸教不圓,不圓當然是向著圓走,而且非往這裏走不可;這是必然的。但是在西方哲學中,幾乎沒有人告訴我們一個必然的方向(如最高善)。像羅素,他就不講最高善;不但不講最高善,一般的善他也不講。對於講分析哲學的人而言,根本就沒有這個觀念,也沒有這個問題。就是不講分析哲學的人,也很少接觸這個問題。剛才我們就說過,康德曾發感慨道,自從古希臘人談過這個問題以後,就沒有人再談了,他當時(十八世紀)的人也不談了。十八世紀是歐洲哲學鼎盛的時侯,尚不免如此。誰又知道最高善有必然性呢?

  可是在中國,佛教的判教以圓教為最高境界,前此的小乘教、通教、別教都是權教。權者不實。權、實乃相對而言。權就是方便、不究竟、非了義,它必然向著圓實處發展。進而言之,表達這圓實還有一個獨特的模式,並不是各圓其圓,你說你圓,我說我圓。假如我們了解表達圓教的獨特模式,便知道圓教只有一個,無二無三。這並不是獨斷。獨斷是說我圓你不圓,這還是各圓其圓;那麼反過來,你也可以說你圓我不圓。這便不行。所以我們必須了解這獨特的方式。就好像大智度論中說,佛以異法門說般若經。異法門就是特異的法門,因為特異,所以它是無諍法。說無諍法,有獨特的方式,和其他分別說的方式不一樣。假如你不了解這個方式,心中還是想著分別說的方式,怎麼能無諍呢?凡分別說都是可諍的。即便像康德所建立的系統,那麼周到,四面八方,枝枝相對,葉葉相當,仍然是可諍的。這在邏輯上非如此不可。康德也不敢說他的系統是無諍的,不容許討論。不容許討論就是獨斷,就像馬克斯主義一樣,這不是圓教。因此,我們必須正視這獨特的方式,先了解分別說與非分別說,再了解般若經的特殊性格,然後了解法華經的特殊性格。這些觀念在平常的哲學中都沒有,不但西方哲學沒有,中國的儒家也沒有;因此值得注意,切不可當作佛教的神話看。假如我們能正視最高善,進而使它能豁然開朗,使人知道往這裏發展是必然的,便可以挑破西方人之「蔽」;這等於替他們另開新生面。至此,這個問題便成了一個普遍的問題,無所謂東方,也無所謂西方。這樣一來,對中國哲學而言,也是個進步。

  我們說過,在西方,一般人並不注意這個問題,到康德才正視它。他比古希臘的斯多亞派和伊匹鳩魯派更進了一步。古希臘人所說的最高善,其實並不是最高善。這兩派都只說了一面,另一面則被吞沒掉了。斯多亞派以德行作主,德之所在即福之所在。這樣一來,只成就德的這一面,福的那一面則被吞沒了,沒有獨立的意義。最高善一定包含德行和幸福兩面,兩者有隸屬關係,但不能以一者化掉另一者。斯多亞派便是把幸福──康德把它當作圓善的第二個成分──化掉了。伊匹鳩魯派則是以幸福作主,有福就有德。這樣,德行──圓善的第一個成分──就失去了獨立的意義。所以,依這兩派的看法,表示最高善的辭語是分析命題(analytical proposition)。斯多亞派認為,只要分析德行的概念,便可以知道幸福。但照康德的看法,這不是分析命題;光是分析德行的概念,不一定能得出幸福來。這很容易了解,儒家也有這個意思。有天爵不一定就有人爵。天爵和人爵便是最高善的兩個成分。孟子說:「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從之。」(告子上)。「古之人」是個特定的範圍,因此孟子可以方便地這樣說。但若完全從理上看,修其天爵,人爵不一定能從之。這就是說,從天爵這裏分析不出人爵來。天爵、人爵兩者合在一起,才是最高的善、圓滿的善;這兩者一定屬於綜和關係(Synthetical relation)。伊匹鳩魯派的看法更荒謬。他們以幸福作為實踐的決定原則。但幸福不能作為決定意志的原則,亦即不能作為道德原則。而他們是以幸福作主,有福就有德。這當然更不對。有幸福的人不一定有德行,而且幸福也不能作為道德原則。但他們卻只肯定了一個成分,而以分析命題來表示最高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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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照康德的看法,不管是斯多亞派或伊匹鳩魯派,他們講最高善時雖然提到德行和幸福兩面,但是結果卻只剩下一面。那就是說,他們沒有了解到這關係是綜和關係,不是分析關係。而在這裏,康德不但正視了這個問題,並且把它推進了一步,指出這關係是綜和關係;進而言之,雖然是綜和關係,但卻不是平列的、無本未之分的──在這裏,一定是以德為本,福則隸屬於德;這隸屬是綜和的隸屬,不是分析的隸屬。這是個大進步。他能將這問題講到這個程度,已經很不錯了;基本觀念也分析得很清楚。

  在中國,孟子也曾提到這個觀念(即天爵、人爵),但說得疏,沒有詳細的分析。也許現代人會想到:康德告訴我們,這是個綜和關係,有天爵不一定有人爵,那麼孟子為什麼說:「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從之」?還有,中庸為什麼說:「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祿,必得其名,必得其壽」?如何能說「必」呢?大德之人不一定有其壽,如顏淵短命而死。大德之人也不一定有其位,如孔子是聖人,其德可謂大矣,卻不得其位。這些話如照現代人的看法,都不可靠。孟子還說得客氣點。他加個「古之人」,而且沒有說「必」。而中庸的說法似乎就很有問題了。你當然可以這樣去思考。但卻不能認定你的說法便超過了古人,認為中庸、孟子的話沒有意義。但是你可以提出這個觀念,仔細加以分析。因為過去聖賢講道,並不像現在這樣,仔細地作邏輯分析。孟子那句話是特指「古之人」,如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等人。在這幾人身上,很可能是「修其天爵,而人爵從之」,但沒有必然性。所以是個綜和關係。而「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這情形又不同了。「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從之。」這是有特指的。這並不排斥其他的可能。在古之人中,也許有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並未從之,因為他沒有說「必」。而今之人修其天爵,是為了求富貴。人爵便是指富貴。但這樣也不錯呀!雖然動機不純,但如果能貫徹到底,還是不錯的。然而連這也做不到,所以「既得人爵,而棄其天爵」。這些當然是勸誡的話。但我們也可以把它當個問題來看,而問:所謂「修其天爵,而人爵從之」,這個「從」字究竟是綜和的還是分析的呢?這樣進一步去討論是可以的,孟子也不會反對。但儘管你這樣討論,孟子還是可以說:「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棄其天爵。」「今之人」這話永遠可用:不但指他那個時代,也可以指現在這個時代。還可以指無盡的未來。所以,康德在這裏使我們在概念上有明確的了解,其貢獻極大。

  儘管如此,那些康德專家並不一定能真正了解這個問題,也不能了解我們的哲學思考必然要向這裏發展,而發展到這裏即是最高點。譬如說拜克(Lewis White Beck),他除了翻譯康德的「實踐理性批判」之外,還為這本書作了一個疏解(註七)。他在這疏解中提到這個問題時就說,康德講最高善,假定上帝的存在,這根本是一個「實踐的獨斷形上學」(a practical-dogmatic metaphysics)(註八)。儒家也可以有一個「道德的形上學」(moral metaphysics)。康德以上帝的存在來保證最高善,這種證明即道德的證明(moral proof);而一般地說即是「道德的形上學」。對於這個形上學,拜克卻加上「獨斷的」這形容詞,而稱之為「實踐的(道德的)獨斷形上學」。康德這一步驟的目的是要滿足實踐理性的目的,拜克卻視之為獨斷的。因為拜克認為最高善並非實踐理性的對象(註九)。這句話就有問題,康德不會承認。因為康德明明說,最高善是我們意志的必然對象(necessary object)(註一○)。當然拜克這樣說,也不是完全沒有來歷。因為實踐理性本身也可以決定一個最高善,但這最高善是從道德本身來說的;也就是說,依照無條件的命令而行就是最高善。(因此,「最高善」這名詞有歧義,所以我們最好不要這樣翻譯它。)這樣,我們又何必要求幸福和德行的協和呢?這種要求早已離開了道德本身,也就是離開了實踐理性本身,而牽涉到幸福的問題。這樣說的「實踐理性」是狹義的,把實踐理性縮小了,所以拜克才說,最高善不是實踐理性的對象。但是康德明明說,它不但是實踐理性的對象,而且是其必然的對象,也就是意志的必然對象,意志要求它。但這要求是間接的,不是直接的。意志的對象是善,這也就是儒家所謂「好善惡惡」。而什麼是善呢?依照無條件的命令而行就是善,違反這命令就是惡。所以善惡不是首出的觀念,而是依違不違道德法則而決定。這是個根本的扭轉。

  在西方,一般人講道德,往往先討論什麼是「善」,因為他們認為道德學是討論「善」的。例如,英國的謨爾(G.E. Moore)寫了一本「倫理學原理」(Principia Ethica),就是在分析「善」。這本書很受重視,寫得也很認真。但他還是以「善」的觀念為首出,分析的結論是:「善」不能下定義。既然不能下定義,那怎麼辦呢?只有不了了之。英國人就是這樣,他們專會做這種工作。謨爾當年寫這部書時,他也沒有讀懂康德的書。康德就是要把問題轉過來。謨爾為什麼要分析「善」呢?他是要先把「善」分析明白,再決定我們的行為;一件事情是好的,我們才做。這種看法是有問題的;因為他是把「善」當作首出的,從外面來決定我們的行為,這就是他律(heteronomy)。所以我們不能以「善」為首出的觀念,而須以道德法則為首出的觀念;道德法則決定我們的行為,依照道德法則而行就是善,反之就是惡。這正合乎儒家的精神。拜克所說的「善」就是這個意義的「善」,這並不包括德福相協和的最高善;這後者是外加的。所以他說,這不是實踐理性的對象。這不是縮回去了嗎?但康德明明說,德福相協和的最高善是意志的必然對象,意志必然要求它。儘管我們可以說,這要求是間接的──我們先依照道德法則決定什麼是善,再進一步要求德福之間的協和──但它還是意志的必然對象。不過康德在這裏說得鬆泛,所以有的人就不喜歡他這個「最高善」的觀念。道德那裏還須顧及幸福呢?董仲舒也說:「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這已經說得很高了,何必再要求幸福呢?從這個觀點講的「最高善」是純德意義的最高善,不是康德所說的最高善。這樣講道德,也可以說得很響亮,要停在這裏也可以。但其結果就成了斯多亞派的路子,以德之所在為福。文天祥殺生成仁就是德,也就是福。這樣講,太悲壯了,非人情之所能安。所以幸福也是實踐理性的必然要求,在這裏不能不過問。

  然而康德只說最高善是意志的必然對象,而未加以說明。但這個觀念不是自明的,因為一般人可以說:我不要幸福,「正其誼不謀其利」不就可以了嗎?所以康德在這裏說明得不夠。我當初看到這裏,覺得康德的說明總是弱了一點。他講道德原則,譬如定言令式(categorical imperative),總是說得很強、很足夠;但講最高善是意志的必然對象時,卻不能使人豁然開朗,使人完全了解,所以人總可以懷疑。

  在另一方面,若就判教說,判至圓教是必然的發展;到了圓教,圓善的觀念自會豁然開朗;沒達到圓教,此觀念便不能豁然開朗。在權教裏,不管是小乘或大乘,此觀念都不能說。就佛教說,權教不能保住法的存在;在此,法的存在沒有必然性。而幸福的觀念是寄託在法的存在上。法的存在就是現實世界的存在。現實的自然生命要肯定得住才行。假如現實世界保不住,其存在無必然性,那麼幸福要寄託在那裡呢?因此,就判教說,權教(非圓教)不能保住法的存在,法的存在於此無必然性;既無必然性,則幸福的觀念也沒有寄託,也保不住;這樣一來,我們如何能要求幸福呢?當然,依道德本身說,我們可以不要求幸福;但這樣一來,也不能發展到最高善了。就判教說,權教不能保住法的存在,那就不圓滿。所以,只有到了圓教,法的存在才有必然性;法的存在有必然性,那麼問題就解決了。因此幸福是寄託於法的存在上,法的存在有必然性,幸福才有寄託。所謂「有必然性」,就是說非如此不可,非如此就不能成佛──否則,即使成佛也不算,因為所修的德行不盡。所以,如果法的存在肯定得住,而且非在這裡成佛不可,那麼德(主觀方面的存心)在這裡呈現,福也在這裡呈現,兩者必然合一。但如果保不住法的存在,那麼德與福未必能合一,這便是權教。譬如天台宗批評華嚴宗是「緣理斷九」(註一一)。在這個境界中,當然佛法身很有德,他全幅是清淨無漏功德。但是斷離了其他九法界,法的存在沒有保證,那麼幸福在那裡呢?照佛教的名詞說,幸福是寄託在「色法」上。既是緣理斷九,那麼「色法」就沒有了,而只剩「心」──清淨無漏功德心。「心」是指「德」這一面。但是「色法」沒有了,怎麼能講幸福呢?怎麼能講德福一致呢?所以,這最高善保不住。起信論亦講「色心不二」(註一二),但在此別教內,這「色心不二」是綜合命題,不是分析命題。這不是真正的「不二」,而是可以為二的。所以,圓教的觀念豁然開朗之後,圓善(最高善)才有必然性。如果成佛必須如此去成,進而在這「必須」之下法的存在有必然性,那我們才可以說:德福一致是實踐理性的必然對象。這不是很通嗎?但是如果達不到圓教,則德福一致的觀念只是用康德的名詞來說──或然的(Problematic),而非必然的(apodictic)(註一三)。只有這樣,才能充分說明最高善的觀念。

  在這種情形下,提出上帝來作保障,也是合法的。因為圓教表示絕對的圓滿,而絕對的圓滿在西方哲學的傳統中是靠上帝來保障的。上帝保障法的存在,因為上帝創造了世界,而你我卻無法創造。在我們自己性分之內的事是德,即孟子所說:「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是求有益於得也,求在我者也」。至於我的德能得多少福呢?什麼時候能得福呢?這完全不是我所能掌握的,即孟子所說:「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無益於得也,求在外者也」。所以我所能掌握的,只是德行這一面。從現實上看,有德的人很可能沒有幸福;而且似乎越是有德,就越沒有幸福。一般人很容易因此發牢騷。也許有人會說:你不要悲觀,你總會有幸福的。但什麼時候有幸福呢?如果說:今生沒有,可待來生。但來生在那裡呢?我怎能等到來生呢?這表示這不是我所能掌握的,是在我的能力之外。那麼誰有這個能力呢?在西方哲學中,很自然地會推到上帝,而肯定上帝的存在。這叫做「道德的證明」,屬於「道德的神學」。所以康德只承認道德的神學是可能的,其他的都不能成立(註一四)。這是很對的。只有上帝才能使德福之間有個恰當的比例(proportionate)或恰當的諧和。而從現實上看,我們人類做不到這點。只有在德行這一面我們能盡心盡性,能掌握得住。至於幸福──在從前屬於「命」的觀念──則不是我們所能掌握的。如果能掌握,就不叫「命」了。所以說:「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無益於得也。」求了也不一定有好處,對於得不得沒有什麼幫助。若得不到,求也沒有用。所以俗語說:「命中八尺,難求一丈。」若是命中註定,即使只差兩尺,也求不到。依耶教的立場,從上帝這裡說當然最方便,也最清楚。既然上帝創造了世界,他當然知道德福之間該如何配合。所以我們不要悲觀,他不會冤枉我們。只要我們行善,總會有幸福的。至於幸福什麼時候會來,那可不必管,因為上帝早已安排好了。今生得不到,來生總會得到。所以康德必須假定靈魂不滅,否則就無來生可言。這樣,上帝存在和靈魂不滅就同時得到肯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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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們也可以不必這樣說。因為這樣說,也許只是如此相信而已。就佛教看,這是戲論。所以現代人就不理會這一套了。可是我們也可以換個說法。在東方,佛教把這個問題表達得最好,這就是圓教問題。圓教就把十法界包括在內了;若是緣理斷九,還是不圓。十法界即是天、人、阿修羅、地獄、餓鬼、畜牲這六界及聲聞、緣覺、菩薩、佛這四界,每一界代表一個法類。這十法界是總說,往下還可以分成三種世間,即國土世間、眾生世間和五陰世間。國土世間是我們所處的地理環境。眾生世間指有情(living beings)說。五陰世間則指色、受、想、行、識說。這三種世間便概括了一切法。這「一切」不只是邏輯的,而是存有論的(ontological),上帝所創造的全部世界都在內。有人說:上帝只創造了現實世界,他還有許多未創造的世界。但依天臺宗來說,只要是上帝所創造的,都包括在這三種世間裏。照萊布尼茲的說法,上帝有許多可能的世界,選了最好可能的(the best Possible)給我們,此外還有許多可能的世界沒有創造出來。這是西方人的想法,照佛教看,都是戲論。對上帝而言,無所謂「可能」,因為他是無限的。我們不能說:上帝可以創造這個世界或那個世界,也可以不創造。照耶教的說法,上帝為我們人類創造了最好的世界,如果人類瞎鬧,他也可以毀了它。這個講法不行,上帝並沒有這種可能或不可能的問題。這些都是戲論,是不如理的。

  凡是上帝所造的,都包括在十法界中。在圓教下講成佛,是十法界互融而成佛。每一法界都含十法界。佛法界中含有六道眾生、聲聞、緣覺、菩薩。地獄這一法界也含有天、人、阿修羅、餓鬼、畜牲、聲聞、緣覺、菩薩、佛在內。十界互融,每一界具十界,總成百法界。每一法界具十如是,遂成「百界千如」(註一五)。百法界再配上三十種世間,所以說「一念三千」(註一六)。其實所說就是一切法。就佛法界而言,若要成佛,便要即九法界而成佛,不能離開六道眾生、聲聞、緣覺、菩薩而成佛。照平常的說法,佛可以化身為地獄、餓鬼,但他不是地獄、餓鬼。地獄、餓鬼只是他的化身。他不單可以化身為觀音菩薩,還可以化身為大象、獅子、天龍八部、童男童女。但這樣的說法並不是圓教。化身是顯神通,佛需要神通時才顯,不需要時就不顯。這不是圓教,而是權教。照圓教的說法,九法界中沒有任何一個法界可以去掉,成佛非就這裏成不可。這樣豈不是能保住地獄等法界的存在,而使之有必然性嗎?若是化身,則沒有必然性,要顯就顯,不顯就不存在了。圓教所代表的,是上帝那個層次,這裏就是絕對。在此,法的存在之必然性整個給保住了。但是,上帝的事與我們不相干,所以康德始終肯定德與福間的關係是綜和關係。所謂「綜和」,是對我們人類而言。德福一致的觀念在我們的現實人生中根本不能呈現,其可能性只有靠上帝的存在來保障。我們的實踐理性只是要求它,其必然性只是要求上的必然性。我們根本不能呈現它,只有上帝才能。這樣就把人與上帝分開了。如果德福一致的保障放在上帝那裏,那麼它們的關係永遠是綜和的。但這是從我們人類的立場來看。若是從上帝的立場,從「神眼」(divine eye)來看,這關係卻是分析的,因為上帝有智的直覺(intellectual intuition)。但上帝是上帝,與我們人類不相干。人類沒有智的直覺,故對於人類的思考而言,德福之間的關係是綜和的。這樣一來,這最高善雖然有意義,但卻不能豁然開朗。

  然而,如果我們不把法的存在之保障放在上帝,而放在「圓佛」(perfect buddha),把上帝化掉,而轉為圓佛,那就不同了。因為一切眾生皆可成佛;並且成佛不僅有邏輯的可能,而且有真實的可能。因此,不管我們眼前能不能成佛──照禪宗講,我們當下就能成佛,當下就能呈現圓善;但即使不像禪宗這樣說,而照著圓教這個思路去想──圓善還是能豁然開朗。這與將保證放在上帝那裏不同。保證若在上帝那裏,那是上帝的事:若在佛法身這裏,則是我們的事。所以圓教中的福德一致並非綜和命題,而是分析命題。因為「即九法界而成佛」的「即」是必然的。我們平常認為地獄、餓鬼、畜牲是很苦的,那有幸福呢?但圓佛是即地獄、餓鬼、畜牲而為佛,在地獄、餓鬼、畜牲這裏就是德,同時也就是福。佛不是地獄,地獄裏沒有福,但是當他即地獄這個法界而成佛時,就佛的立場看,地獄就是他的德(佛教稱為「功德」),同時也就是他的福,因為他的功德是即地獄而為功德。這時福德才能一致,而這一致是分析的一致。所以,由此而說的「色心不二」是真正的不二。這「不二」是分析的「不二」﹐不是綜和的「不二」。

  在康德哲學中,這個觀念最好不要直接說成「福德一致」,因為康德並非說這兩者一致,而是說這兩者間有個恰當的比例。英文本是用 Proportionate 這個字而不是用 consistent 這個字;後者才是一致的意思。一說「一致」,我們很容易就想到分析的關係,這就不對了。可是在圓教所表現的圓佛裏,福德的關係卻是分析的(註一七)。圓佛的法身、化身、報身三身是一。圓佛法身即三德秘密藏。三德是法身、般若、解脫。般若就是智的直覺。到此,福德一致的觀念不是豁然開朗了嗎?

  但是佛教只有判教,而沒有最高善的觀念。講道德,才有最高善的觀念。佛教講到圓教就停止了。但儒家必須討論什麼是善。善不能從外面的對象上看,所以儒家講性善,以性善作標準。性善決定一切東西的善或不善──首先決定我們的言行,這種言行在康德是當作廣義的對象看,也就是善的東西。在這裏,儒家的說法同康德一樣。康德將方向扭轉過來,也就是向儒家的路子走。所以胡五峰在「知言」中引述其父胡安國的話說:「孟子道性善云者,歎美之辭,不與惡對。」(註一八)實際上性無善惡,善、惡這兩個謂詞(predicates)都加不上。因為性是判斷其他事物的善惡之標準,這標準不能再根據另一個標準來說它是善是惡;它就是最後的標準。所以,凡可以用善惡這兩個謂詞去形容的東西(如行為),都是相對的、有善有惡的;而性之善卻是絕對的,因此無善相、無惡相,這兩個謂詞都加不上。所以王陽明說:「無善無惡心之體」(註一九),也就是這個意思。無善無惡,是謂至善。至善就是絕對善。

  照佛家的判教說,圓教是最高峰。從儒家的立場講善惡問題,它也有一個圓教,並且其模式還是一樣──儘管其內容不一樣,因為儒家有一套道德哲學。就西方哲學思考的進程說,圓善是最高峰。依康德的說法,全部哲學包括兩層立法:就知識一層說,是知性為自然立法;就道德這一層說,是意志為自我立法。這兩層立法是全部哲學的規模。這也近乎康德所說的哲學之「宇宙性的概念」(Cosmic concept)。康德說,我們一般所說的哲學概念都是「學院性的概念」(Scholastic  concept)。但除了這種哲學概念外,還有一種「宇宙性的概念」(註二○)。所謂「宇宙性的」意指「完整的」。完整意義的哲學包含兩層立法,而以善為最高目的。所以西方哲學是以康德這個模型為代表,其他一切片面的、特殊的哲學都可收進這兩層立法中。而最高善的概念如果要有必然性,而不只是任意的概念,便只有在圓教所說的圓佛中才能照察出來;這在西方哲學本身是照察不出來的。

  我們在佛教的部分提出了一些重要的問題,這些都是真正的哲學問題,必須當作哲學問題看。即使是語言分析,也必須針對問題去決定問題,而不只是訓詁字句。譬如他們對語言加以分析,決定什麼有意義、什麼沒有意義,這些都是大問題。儘管他們說自己的哲學是小哲學,別人的是大哲學,其實他們的問題並不小。我們不能說這些不是哲學問題,凡是當作一個問題看的,無所謂大小;若說大,統統都大。只有單單訓詁字句,那才算小,那根本不是當作哲學問題來看。若是小的,就不能稱為概念了。這個「概」字就概括了許多對象。所以,分析哲學家說黑格爾哲學沒有意義,這就很難說了。他們說知識才有意義,但知識的範圍也不小呀!關於最高善,我將來想寫一部書。這是近年來才想到且透出的,在「現象與物自身」中還說得不夠,還沒有解決這個問題;那還只是一般性的思考。也許這部書就叫做「圓善論」,到時候會寫得比較清楚些。

李明輝記錄

【附 註】

註一:請參閱牟先生所著「佛性與般若」(臺北、學生書局)附錄「分別說與非分別說」一文。

註二:智者大師「法華玄義」卷十上云:「當知此經唯論如來設教大綱,不委微細網目。

註三:「法華玄義」卷一上云:「今經正直捨不融,但說於融,令一坐席,同一道味,乃暢如來出世本懷」。

註四:龍樹「大智度論」卷一云:「復次,餘經中佛說五眾無常苦空無我相。今欲以異法門說五眾故,說般若波羅蜜經。」所謂「異法門」,即指「不同於分解方式」的法門。謂參閱「佛性與般若」第一部第一章第一節。

註五:「最高善」即德文的höchstes Gut。康德之論最高善,主要見於「實踐理性批判」(Kritik der Praktischen Vernunft)第一部第二卷「純粹實踐理性的辯證論」(Dialektik der reinen praktischen Vernunft)。

註六:康德說:「對於今人,最高善的問題似乎已失去用處,或至少已成為僅僅無關緊要之事……」(「實踐理性批判」第一部第一卷第二章)。

註七:此書即A Commentary on Kant’s Critique of Practical Reas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Chicago, 1960。

註八:見該書p.46n,227,245,263n。

註九:拜克說:「最高善底概念決不是一個實踐的概念﹐而是理性底一個辯證的理想。」(同書p.245)

註一○:康德說:「最高善底促進是我們意志底一個先天必然的對象,並且與道德法則相關聯而不可分離,因此最高善底不可能也必定證明道德法則底錯誤。(「實踐理性批判」第一部第二卷第二章第一節)

註一一:關於「緣理斷九」之涵義,請參閱「佛性與般若」第三部第一分第一至三章及「智的直覺與中國哲學」(臺北,商務印書館)第二十章「天臺宗之圓教:從無住本立一切法」。

註一二:大乘起信論云:「即此法身是色體故,能現於色。所謂從本已來,色心不二;以色性即智故,無體無形,說名智身;以智性即色故,說名法身遍一切處。」

註一三:Problematic與Possible(或德文的Möglich,)、apodictic與necessary(或德文的Notwendig)間有一精微的差別,可參閱「現象與物自身」第四八頁起。

註一四: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Kritik der reinen Vernunft一書的「超越辯證論」(Die transzendentale Dialektik)中檢討各種經由思辨理性(spekulative Vernunft)發明上帝存在的論證,斷定其不可能;故我們唯有轉而建立道德的神學。

註一五:法華經方便品第二云:「唯佛與佛,乃能究盡諸法實相。所謂諸法如是相、如是性、如是體、如是力、如是作、如是因、如是緣、如是果、如是報、如是本未究竟等。此即所謂「十如是」,智者大師「法華玄義」卷二上云:「此一法界具十如是,十法界具百如是,又一法界具九法界,則有百法界、千如是。」

註一六:智者大師「摩訶止觀」卷五上云:「夫一心具十法界,一法界又具十法界,百法界,一界具三十種世間,百法界即具三千種世間。此三千在一念心。若無心而已,介爾有心,即具三千。」

註一七:案:牟師曾告余曰:此處幾句話有問題,一致不一定是分析的,圓教下是否可說是分析的亦有問題。詳見「圓善論」第六韋(臺北、學生書局)。

註一八:見四庫全書本「知言」卷四。明程敏政刊本於「知言」六卷後附朱子「知言疑義」一卷及「附錄」一卷,而刪其正文中見於「疑義」之重文。故在程本及同一系統之朝鮮本、和刻本中,此言均不見於正文,而見於所附「疑義」中。四庫全書所收「知言」六卷、「附錄」一卷係採永樂大典本,為宋刊原本。「知言疑義」亦見於「宋元學案」五峰學案及「朱文公文集」卷七十三。

註一九:陽明四教句云:「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見陽明「傳習錄」卷三及「年譜」嘉靖六年九月條下。

註二○:「宇宙性的概念」德文作Weltbegriff ,「學院性的概念」德文作Schulbegriff ﹐見「純粹理性批判」中「超越方法論」(transzendentale Methodenlehre) 第三章
 楼主| 发表于 2010-1-13 10: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講 宋明儒學概述


  我曾寫了一冊書,來講魏晉時代的哲學;又以兩冊書來講南北朝、隋、唐的彿教,以四冊書來講宋明理學,其量最多。首先寫成的是關於魏晉玄學的部份,就是「才性與玄理」這本書。然後再寫宋明這個階段的哲學,大體花了十年工夫。那時我在香港大學,沒有事做,很清閒,所以可以完全把心思收回來,凝聚住,關起門來,好好想一想以前的學問;於是便寫了「心體與性體」共三冊,一氣寫成。這三冊大體具備了宋明理學的規模和思路。還賸下一冊,最近才寫成,此即是「從陸象山到劉蕺山」一書。

  那三冊書處理北宋的周濂溪、張橫渠、程明道、程伊川及南宋的胡五峰、朱子共六人。這不是寫哲學史,而是單講宋明理學,若是寫哲學史,有些前後過節之處就要聯貫起來,有些不相干之處也要寫。譬如說邵堯夫,在哲學史中也該有一章。但是我們專講宋明理學時,邵堯夫就不在內了。儘管他在當時很有地位,二程和他也很熟,時有來往,但他們講學問並不在一條路上。邵堯夫的學問並不在這個系統之內。

  雖然就時間上說,宋明理學涵蓋了宋明六百多年,但是實際上只有一個課題,所牽連到而可以作主幹的人物只有九個人。從周濂溪開始,連同張橫渠、程明道、程伊川,北宋一共有四家。當然二程門下還有很多人,但都是隸屬的,不是作主幹的。南渡以後,首先消化北宋四家的是胡五峰。他是胡安國的兒子。他那一派在當時稱為湖湘學派,因為他住在湖南衡山。這是當時很重要的一個學派,那時朱夫子還沒有出頭。後來湖湘學派被朱夫子所壓倒、所掩蓋,所以一般人講這一段學問,都不太知道胡五峰這個人,事實上,宋元學案中也有「五峰學案」,底下還列有很多人。但是大家都把他忽略了,不很注意他。其實這個人很重要,但被朱夫子的權威給掩蓋住了,所以大家只注意朱夫子,事實上,朱夫子是不是能夠掩蓋住他,是很有問題的。

  胡五峰首先消化北宋四家的學問;朱夫子一出,也繼續作這種消化的工作,可是朱夫子並不能真正消化這四家的學問;事實上他只能消化一家,也就是程伊川。他以程伊川之一程來概括二程,把程明道收到程伊川裏面,成為一程。事實上,二程是以程明道作主,程明道在理學家之中有崇高顯赫的地位,但是朱夫子的消化工作卻不能顯出程明道的地位。朱夫子以程伊川來概括二程,但程伊川卻不能概括他哥哥程明道,因為他們兄弟倆的講法並不一樣。朱夫子只能欣賞程伊川,而且了解得很好、很恰當;他們兩人之間沒有距離,沒有大分別,其心態相應、氣味相投。但是朱夫子對於程明道就不十分能欣賞,也不了解他,而又不好意思批評他,因為他的地位太高。程明道有這麼高的地位,而朱夫子卻不能相應於其地位而說出他的學問來,所以程明道在朱夫子的心目中成為隱形的。

  朱夫子以一程概括二程,再以二程作中心,來概括周濂溪和張橫渠,以此方式消化這四家。因此,就表面上看,大家都以為朱夫子是宋儒的正宗,是正統派,是所謂的道學家。在宋史裏有「道學傳」,其中有所謂「濂、洛、關、閩」,共五人。陸象山不在道學傳裏面,這是宋史作者的偏見(註一)。那表示說,宋儒的學問以濂、洛、關、閩為正宗。「濂」指周濂溪,「洛」指二程,「關」指張橫渠,「閩」便是指朱夫子,因此以他所傳的為正宗。可是朱夫子在北宋四家中只能傳程伊川。他雖然大談周濂溪的「太極圖說」,篇幅很多,所費的工夫也很大;但是他的了解並不恰當,也不能相應於周濂溪所體會的道體。因為他是以程伊川的方式來了解周濂溪。他對張橫渠了解得更差。張橫渠本身當然也有些駁雜,但是其真實的意義不可揜。雖然他的文字表達不太好,其意義卻很明顯。而朱夫子卻不能了解張橫渠。張橫渠在朱夫子的心目中只是二程的輔佐,並未得到充分挺立的地位,有時候他可以把張橫渠的幾句漂亮話頭拿出來講一講,但是一、兩句話並不能代表張橫渠的全部學問。就張橫渠的全部學問來看,朱夫子是不了解的。

  因此,這樣看起來,所謂「濂、洛、關、閩」的傳承,所謂「朱夫子繼承宋儒的正宗」,事實上全是假象,朱夫子只繼承了程伊川一家,而程伊川也不能代表他老哥程明道,就是把程伊川和程明道兩人合起來,也不能代表張橫渠和周濂溪。朱夫子很重視、推尊周濂溪,但對他不夠了解,也不能了解張橫渠和程明道。這些都是社會上一般人所看不透的,所以你們要下工夫,仔細去了解。而下工夫的唯一根據就是文獻,要對文獻作恰當的了解。朱夫子在文獻方面所下的工夫也很深,但他了解得恰當不恰當,卻是另一個問題。要了解得恰當,是很不容易的。他了解得恰當的地方我們也承認,譬如他對程伊川的了解就很恰當,沒有問題,但他了解得不恰當的地方我們也要看出來,不要把它們混在一起,朱夫子之繼承北宋諸儒,就是這種情形。

  胡五峰消化北宋四家,大體是以張橫渠的一個重要觀念──盡心成性──作主。這個觀念是由張橫渠開始提出的,而朱夫子向來不重視它,可見了解一個觀念並不容易。「盡心成性」這個觀念牽連到對於「心」的看法,對於「性」的看法,乃至於「道體」、「工夫」的看法,在「盡心成性」這句話中,「盡」和「成」代表工夫,除了工夫以外,這句話也包括本體在內。本體是指什麼而言呢?就是「心體」、「性體」,再由「性體」通到「道體」。這些重要的觀念統統在這句話裏面。所以,胡五峰消化北宋諸儒,是以張橫渠這句話作中心;他所了解的心體、性體、道體,大體還是通於周濂溪、張橫渠的了解。因此,他通過這句話來吸收、概括周濂溪、張橫渠,是可以的,也比較恰當。他不傳程伊川的學問,他所傳的是另一套──這一套合乎北宋前三家周濂溪、張橫渠、程明道,而與程伊川不相合。朱夫子所消化的,與程伊川相合,卻與前三家不相合。所以朱夫子和胡五峰談不來。

  胡五峰的作品不很多,但很精。他的作品有「知言」,就是借用孟子的話:「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朱夫子對「知言」批評得很厲害,提出八點疑難(註二),事實上,這八點中沒有一點是對的。他不了解胡五峰,因為他們的系統不同、不相應,在這裏,我們需要下工夫重新檢討一下。

  當初我也不了解胡五峰,不知道他說些什麼;因為大家都不提他,大家所提的是周濂溪、張橫渠、二程、朱夫子這些大師。至於胡五峰,就沒有人知道了。有一次我問唐(君毅)先生,胡五峰講些什麼。他想想,講了幾句話,但也沒有說清楚。於是我就把胡五峰的資料拿來仔細看一看,才了解他有一套想法,有一個重要的觀念──「盡心成性」。這個觀念雖然朱夫子不講,但卻很重要。「盡心」一詞見於孟子。孟子中說:「盡其心者,如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盡心上)。「成性」一詞張橫渠首先講到,胡五峰也講,後來劉蕺山也可以講。這樣一來,這個觀念便代表一個特別的間架,所承傳的學問與伊川、朱子不同,與王陽明也不同。通過這個觀念,可以消化北宋前三家周濂溪、張橫渠和程明道。

  所以我在「心體與性體」中把宋明理學分為三系:伊川、朱子是一系,陸、王是一系,胡五峰、劉蕺山是一系。這最後一系就是繼承周濂溪、張橫渠、程明道。嚴格說來,北宋諸儒的關系應當是這一系,而不是伊川、朱子,也不是陸、王。陸、王是直接繼承孟子。伊川、朱子則繼承大學,以大學作中心。從伊川開始,才特別講大學;照普通的理解,也就是講格物窮理。但這是照朱夫子的講法,而不是照王陽明的講法。伊川在講工夫的時候,才開始講大學。朱夫子對大學最有興趣,所以拼命講格物窮理。我們仔細看看北宋前三家周濂溪、張橫渠和程明道的文獻,他們講工夫不從大學這裏講。他們三個人很少講大學。程明道在講工夫時,偶而會提到幾句大學裏的話。程伊川講大學,是後來的事,他們兄弟倆只差一歲。但程明道五十幾歲就死了,程伊川則活到七十幾歲,程伊川在他老哥死後的二十多年中,才能獨立講學,這才代表他的學問。他老哥在世時,他不能獨立講學;他只是順著他老哥講。宋儒對於論語、孟子、中庸、易傳等先秦經典所提出的重要觀念、話頭,都是由程明道開始的,所以他是個大家,有顯赫的地位,朱子對於這樣的大家,卻不能了解,而以伊川來概括他,這當然有問題。

  伊川是不是完全與他老哥相同呢?如果完全相同,當然可以他作代表,但事實上不相同。無論講工夫或講本體,他和他老哥的體悟都不一樣。譬如最顯明的例子是:程明道從「萬物一體」說「仁」(註三),又從「覺」說「仁」(註四),「覺」和「仁」這兩個觀念是相連的。但程伊川就是不喜歡以「覺」說「仁」,所以,後來朱夫子繼承程伊川,拼命批駁「以覺說仁」;再進一步,又批駁以「萬物一體」說「仁」」在朱子的「仁說」裏,這是個很重要的問題;而且從這個問題牽連到很多其他的問題,可見程伊川和他老哥的頭腦和想法不一樣。當然,籠統地說,他們都講儒家的學問,都差不多。但是這樣一來,不但二程差不多,我剛才所舉的九個人也都差不多,都屬一個系統。因此我們不能這樣看。他們之間是有不同的。

  北宋前三家講工夫不由大學講,這很特別,平常人都不了解,現代人更不了解。現代人根本不講工夫,但宋明儒學問,講本體必講工夫,本體、工夫一定兩面講。這在西方哲學中就差了。西方哲學只是當哲學看,重視理論的分解,而不重視工夫,工夫就是所謂的「實踐」。因此,他們在這裏不談實踐,但在這個地方,東方的學問就不同了。我們為什麼講心體、性體、道體這些東西呢?這些都是理論呀!我們之所以如此講,是因為我們有工夫,而在工夫中了解了這些道理。所以,講道體就函著工夫,講工夫就印證道體,這兩面一定是相應的。不光儒家如此,道家和佛家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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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人講道德哲學,很少人講工夫。譬如康德的「實踐理性批判」,也照著「純粹理性批判」的方式來講,分為「元素論」和「方法論」。這是類比於邏輯中的元素論和方法論(舊的邏輯是如此講法)。「實踐理性批判」中的「方法論」其實就是講工夫。他講工夫講得很簡單,但也很中肯。然而這只是初步,分量很少,和元素論不相稱。他講「純粹理性批判」也是這樣,前面講了一大堆,「方法論」的部份卻只有一點點,但還是比「實踐理性批判」的「方法論」多一點;不過大體是不相干的、零零碎碎的。

  北宋前三家講工夫,不從大學的格物致知這裏講;到了伊川、朱子,才表彰大學,才從格物窮理這裏講。程伊川由此提出兩句口訣:「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註五)。「進學則在致知」是就格物窮理而言。朱子對此最有興趣,終身信守不渝。但是這樣講道德實踐(成聖成賢的工夫),是不中肯的。這點朱子未能明察。這樣講工夫,我名之曰「順取的工夫」。我為什麼說以「順取的工夫」講道德不中肯呢?因為這是混知識為道德,把二者混在一起。這樣是不行的,康德就是要把它們分開,以講知識的態度來講道德,這是個大混雜。北宋前三家,以及後來的胡五峰、陸象山、王陽明,乃至劉蕺山,都不這樣講,都不由「大學」格物窮理的順取之路來講。順取之路就是順著我們眼前之物,即物而窮其理,以此決定道德的實踐;也就是以知識決定道德。但是北宋前三家根本不講大學,或很少提到大學。但你們不要以為他們不講工夫;他們都講工夫的。只是大家對此都不注意,不發生興趣,在觀念上把握不住,而被「太極」等玄而又玄的觀念所吸引住了。陸象山、王陽明、劉蕺山就正式講工夫,並且正視這個問題。這七個人所講的工夫就是所謂的「逆覺之路」。講道德實踐、講工夫,「逆覺」是最essential,這點被他們把握住了。能把握住這點,就是把道德當道德看,不當知識看,不是用講知識的態度來講道德。這樣很自然就把二者分開了。

  照現代人的看法,朱子那條路是不行的。可是在以前,大家卻把他看作理學家的正宗,以為聖賢工夫不能離開他的路。大家都認為他是傳聖人之道──也就是教人如何成聖,如何發展我們的道德人格,使人品挺立──他的規格還是落在道德上,因此他是正宗。以前的人之所以這樣想,其原因何在?對此我們也應當作個同情的了解,在西方,從蘇格拉底開始,經過柏拉圖、聖多瑪,直到康德以前,大體還是以講知識的態度來講道德。古人不十分能把道德和知識分開。在中國也是如此;因此朱子取得了正宗的地位,因為這是「下學而上達」。但孔子所說的「下學而上達」未必就是朱子所表現的那個型態。以前的人總是籠統,不十分能分別開來。

  在此,我們作個同情的了解,大概可以這樣說:他們是廣泛地、籠統地從教育的立場著眼。教育就是教人做人之道,是人的具體生活。因此,由人的具體生活整個地看,也就是由教育的立場廣泛地看,朱子的方法是正宗。這「正宗」是從教育的立場來說的,他們由具體的生活整個地來看人,而不像現代人一樣,分別知識的一面和道德的一面。一般人這樣籠統地看,覺得朱子的方法較好、較平實,所以他能取得正宗的地位。這是我們以同情的態度所了解的。但是若照他們的看法,朱子是正宗,那麼其他的人不走伊川、朱子的路,就不是正宗嗎?若照以前人的看法,這些人都不是正宗。所以朱子不喜歡程明道,但是也不批評他。這樣從一般的教育來看,從具體生活的全部來看這個問題,是可以的,因為具體生活需要知識,也需要道德,甚至需要宗教信仰、民主政治等,這全部都得包括進去。

  但是以前的人講宋明理學,都推尊孔子,以孔子為儒家的大宗師。孔子以後成個傳統,就叫做Confucian tradition。孔子並非套在堯、舜、禹、湯、文、武、周公這個系統之內,作他們的驥尾。假定把孔子套在這個系統之內,由他往上溯,這就叫做「周孔並稱」。唐、宋以前都是周孔並稱。由宋儒開始,才了解孔子的獨立價值,了解他在文化發展中有獨特的地位,不能簡單地由他往上溯,而作為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的驥尾。宋儒的貢獻在此。所以由宋儒開始,不再是周孔並稱,而是孔孟並稱。這很不同,表示這個時代前進了一步,是個轉折的關鍵。

  孔孟並稱,則孔子本身可以開一個傳統,孔子本身在中國文化上有個獨特的地位。到了孔子,開始政教分離;假定以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為主,就是以政治事業為主,以業績為主。孔子並沒有作皇帝,沒有稱王,有其德而無其位。所以我們可以籠統地說,到了孔子,是政教分離;孔子的地位是「教」的地位,不是「政」的地位。所以孔子本身含一傳統。宋儒就把握了這一點。在內聖外王中,「教」的地位主要是指內聖。這是宋儒所共同承認的,朱夫子也應當承認。北宋的周濂溪、張橫渠、二程的貢獻就在這裡:以內聖作主。既然以內聖作主,那麼首先講的就是道德。什麼是「內聖」呢?就是內而治己,作聖賢的工夫,以挺立我們自己的道德人品。「外王」就是外而從政,以行王道。內聖的工夫是每個人都能作的,就是如孟子所說:「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是求有益於得也。」外王就不一定了,它是「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無益於得也。」內聖的工夫不但是每個人都可以做,而且必然能做,這是第一義。既然這第一義為宋儒所共許,那麼朱夫子也得承認。

  朱夫子是理學家,以道統自命。而道之所以為道,是在內聖方面,不在外王或業績方面。既然如此,我們就得照內聖說;而周濂溪、張橫渠、程明道、陸象山、王陽明、劉蕺山這些思想家正是照內聖說。而照內聖說時,逆覺正是本質而重要的關鍵,而格物窮理的順取之路反不相應。所以,以逆覺作主的工夫是本質的工夫。這並不是說,在我們的具體生活中不需要知識。就具體生活的全部而言,我們也需要知識,也可以做旁的事情。你若喜歡唸數學,也可以去唸,這並不妨礙你。但在這裏,決定輕重本末的原則何在,不可不辨。這一點朱夫子並沒有照察到。一般人承認朱夫子是正宗,可是他們不一定了解真正的問題。這樣一來,即使不就現在來看,而就以前人的看法來說,朱夫子的這種講法也不一定很恰當。不過一般人公認朱夫子是正宗,而他也自以為是正宗,以為這樣講最好、最恰當。事實上,當他自以為如此的時候,他的心思就沒有提上來,而落到和一般人差不多了。這就不夠了。

  這樣大體說來,工夫之不同就決定對於本體的體會之不同。朱夫子定格物窮理的路,所以他對於心、性、道的體會和走逆覺之路者對於心、性、道的體會不一樣。兩者就在這裏分開了。這裏的差別並不很多,因為他們所講的雖很多,但論點很集中,就在於這麼一點上。可是這麼一點差別就造成很大的影響,因為他們的問題都是由這裏出發的。

  照朱夫子的工夫所了解的心:是屬於「氣之靈」之心;心屬於氣,是形而下的。他沒有孟子或王陽明、陸象山所說的「本心」。他一說心,便屬於氣,是形而下的。但什麼是形而上的呢?就是理。性是形而上的,性即是理。所以在這裏,心與理為二,是分開的,合不到一起去。因為心是屬於形而下的,而性是屬於形而上的,性即是理,所以理裏面就沒有心的活動成分。道體也是如此。所以朱夫子所了解的性體、道體,因現代的詞語說,是「只存有而不活動」,也就是所謂「只是理」(mere reason)。這不合乎先秦儒家的體會。先秦儒家對於性體、道體不是這樣理解的。但是照朱夫子那種分解的路,他自然會這樣去理解;他以為這樣的理解最正確,而別人的理解是大糊塗。

  依照逆覺之路來了解,心不是形而下的,不是「氣之靈」,而是以孟子所說的「本心」來看;這就是所謂的「心體」,心就是本體。這時,心不是屬於形而下的,不是屬於氣;心就是理。這時,心以理言,不以氣言。譬如王陽明的「良知」,不能說是屬於氣;若屬於氣,那就成了形而下的,那就糟了。所以心體以理言,它就是理,因此說「心即理」。陸、王可以說「心即理」,但朱夫子不能說「心即理」,只能說「性即理」──心和理是兩回事,屬於兩個範疇;性是理,屬於形而上的範疇;心是氣,屬於形而下的範疇;兩者不同,必須分開。所以我就用兩句話來分別這兩種本體。照逆覺之路所體會的本體,是「即存有即活動」。朱子所了解的本體是「只存有而不活動」,因為活動的成分都屬於氣,都塌落下來了;心也屬於氣而下落、旁落了。心當然有屬於氣的,譬如我們現代所說的「心理學的心」(psychological mind)便屬於氣,是材質的(material)。但是「良知」及孟子所說的「本心」不是心理學的。用康德的話來說,它是超越的(transcendental),不能用氣來說。所以我用兩句話就把它們分開了。這兩句話不是隨便加上的;你仔細看看,就知道必然是如此。活動的成分在於心,只有心才能活動。沒有心,而只有理。是不能活動的。可是你不要一看到是活動的,就說它是形而下的,是屬於氣。活動有屬於氣的,也有不屬於氣的。這點朱夫子沒有弄清楚。後來朱夫子和陸象山之間的爭辯,也還是這個問題,其關鍵還是在這裏,對於本體的體會不同,工夫自然也不同,為什麼不同呢?就是在這點上。

  我看出這點之後,先把北宋前三家講明白,再把程伊川講明白。然後我又看出:南宋的胡五峰還是合乎北宋前三家的意義,也合乎儒家的原始意義。我剛才說本體是「即存有即活動」,這是先秦儒家的古義,先秦儒家的中庸、易傳都是這樣去體會的。譬如論語中孔子論仁,仁不只是個理;它是心,也是理。但照朱子的講法,仁只是理,不是心。光許說仁理、仁道,而不許說仁心,這是很離奇、很古怪的,也違反人之常情。但是照朱子的分解,仁只是理,說理、說道可以(道也是理),但不能說心;心是屬於形而下的,屬於氣。可是孔子正是從「不安」來指點「仁」(註六),「不安」不是心嗎?所以朱夫子的頭腦不能講論語,也不能講孟子、中庸、易傳,而只能講大學,另外加上荀子。他的頭腦是荀子的頭腦。所以我特別重視胡五峰這個人,把他表彰出來。雖然他沒有程、朱、陸、王那樣顯赫的地位,但不妨礙其義理間架有獨特的意義。

  「心體與性體」第二冊是講程明道、程伊川、胡五峰這三個人。第三冊專講朱夫子,其量最多,對朱夫子的學問作詳細而有系統的敘述。第一冊則是講周濂溪、張橫渠這兩個人。朱夫子的文獻最多,「語類」就有一大堆,另外還有「文集」。光看「語類」並不夠,還要看「文集」。「文集」當然很多,但只要看相干的。他的文獻太多,一般人那能看得完呢?所以凡講朱子的就把「語類」拿來,隨便抄些前五卷中講天地、陰陽、鬼神的那幾段。因此,朱夫子的學問向來也沒有人真正能了解。隨便引他幾句「語類」上的話頭,是不能了解他的。當然在了解之後,隨便引他的幾句話來講旁的問題,那是無所謂的,不算不負責任。但是在正式講朱夫子的學問時,就不能這樣講了。可是朱夫子的文獻這麼多,要怎麼講法呢?那你就得了解他思考的過程,了解他生命集中而真正用功的問題是什麼、從那裏開始。他是從「中和」問題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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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中和」問題從程伊川開始就弄糊塗了。蘇季明問他,一問再問,越問越複雜(註七)。這個問題本來很簡單;中庸云:「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文句很清楚。但是這問題讓程伊川一考慮,就考慮得很複雜,並且也影響到朱夫子。朱夫子用功思考中和問題,真是費了很大的勁,那時他是三十七歲。他三十二歲見他老師李延平時,李延平就教他研究這個問題,從這個地方入手作工夫。不過他當時並不能了解這個問題。到了三十七歲的時候,他才正式開始思考這個問題,那時他的年紀已不小了。他二十四歲就中了進士,當然也看了些書,知道一些東西。但這樣知道的東西是不能算數的,一個人的思想要能定住,能像孔子所說的「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能有明確的立場,這需要下工夫,切實用功的。所以儘管他以前知道很多,但都不能算數;要到這個時候,才真正開始用功,思考這個問題。這個問題費了他好幾年的工夫。可是這個時候,沒有人了解中和問題,也沒有人像朱夫子那樣,由中和問題講起。因為這個本來很簡單的問題,被他弄得非常複雜,把人都弄糊塗了。並且他還有中和舊說和中和新說之別。舊說是他三十七、八歲的時候所想的,那時他自以為了解了中和問題,連續和張南軒討論了好幾封信(註八)。到了四十歲的時候,他忽然覺得這統統不對,以為從前所說的都是荒謬、乖戾,而予以放棄。這放棄的就是中和舊說,覺悟後所成的定論就是中和新說。中和新說一旦定了,他的系統便大體定了。中和新說之後,接著他又寫「仁說」,這樣一氣連貫下來。「中和說」和「仁說」這兩個重要的理論定了,他的全部系統也定了。

  所以,我首先費大工夫去整理中和舊說和中和新說,從程伊川講起,把它們弄清楚。朱夫子的文獻之編排和選錄就要從這個問題上著手,由此牽連出去。了解了這個問題,也就了解了他的全部學問。但是在宋元學案裏頭,「晦翁學案」編得最壞,因為黃梨洲不知從何處下手。朱子的文獻有那麼一大堆,究竟要從那裏選錄,來代表他的學問呢?只好這裏抄一點,那裏抄一點。程明道、程伊川和朱夫子三人是理學家的重鎮,但是他們的學案在宋元學案中卻寫得最壞。「晦翁學案」之所以寫得不好,是因為他的文獻太多,一般人不能了解其學問的發展,把握不住其脈絡,所以不知如何取捨。以黃梨洲的博學都不行,而編得雜亂無章,這是因為他對中和問題不了解。但他也不是不知道有這個問題。他知道有這個問題,但對於其中的曲折了解不夠,掌握不住,所以這個學案編得不好。

  「明道學案」和「伊川學案」做得也不好,其緣故在於:程明道和程伊川所留下的文獻中有一大部份是「二先生語」,表示這是他們兩人所留下來的話;但是其中那些是程明道的話,那些是程伊川的話,卻混在一起而分不開來。這些話既然混在一起,看起來都差不多,要歸諸程明道也可以,要歸諸程伊川也可以。朱夫子的了解如剛才所說,是以程伊川作標準,凡是不合於程伊川而為程明道所說的話,他大體皆不喜歡。所以,「二程」只成了「一程」。但事實上,「二程」是二程,不是一程。黃梨洲寫宋元學案時還是分不開來,把許多程明道的話歸於程伊川,許多程伊川的話歸於程明道;又沒有章法,這裏抄一點,那裏抄一點。所以這兩位大家的學案都寫得很壞。因此,在這裏我們不能看宋元學案。要了解朱子的學問,也不能看宋元學案,非看他自己的文獻不可。

  所以我費了大工夫把程明道和程伊川的文獻分開,並加以整理。這需要一個簡別的工夫。這不是考據問題,不需要考據的證據。因為這並不是說,你這個版本分不開來,我發現另一個版本,卻把它們分開了。這不是考據的問題,而是了解的問題、義理的問題。能了解義理,自然能斷定那些話一定是程伊川的,那些話一定是程明道的。他們兄弟倆的性格不同,對於本體和工夫的體會也不同,而這些不同都是可以決定的。但這需要理解。如果不理解的話,就會像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一樣,有些話明明是程明道的,他卻把它們擺在程伊川那裏。這是因為他不了解,義理沒弄清楚,程明道、程伊川兄弟倆的性格不同,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是性格的不同對於義理的理解和體會究竟有什麼影響,一般人卻看不出來。所以我費了大力氣,去抄那些文獻。這需要從容的工夫,若急著寫論文就不行。我把他們的文獻抄了好幾遍,抄得久了,就看出自然的次序來。整理的結果,程明道有八篇,程伊川也有八篇,都在「心體與性體」裏面。這樣決定了以後,就可以講他們的學問了。所以我們得重作明道學案、伊川學案和晦翁學案。宋元學案中這三個學案完全不行,也只有這三個學案有問題。其他的學案沒有問題。譬如說,「濂溪學案」沒有問題;因為周濂溪只有那麼一點文獻,黃梨洲把它們都擺進去了,當然沒有問題。「橫渠學案」也沒有問題;因為張橫渠的文獻主要是正蒙,而黃梨洲把正蒙統統抄進去,再加上西銘等,以及一些語錄,當然沒有問題。所以講這些問題,要理解才行。

  儘管我們說朱夫子的格物窮理之路不對,他過份重視「道問學」也不恰當,但他畢竟還是個大理學家。他的頭腦是荀子的頭腦,思路也有點類乎柏拉圖的型態。但是中國學問發展的方向與西方不同。儒家由孔孟開始,首先表現的是海德格(Heidegger)所謂的「方向倫理」(註九)。論語、孟子、中庸、易傳都屬於方向倫理;而後來的周濂溪、張橫渠、程明道、胡五峰、陸象山、王陽明、劉蕺山所講的,也都是方向倫理。方向倫理在西方是由康德開始的;康德以前的倫理學,海德格稱之為「本質倫理」(註一○),這個名詞用得很恰當。後者是由本質方面來決定道德法則,決定什麼是善;這正好是康德所要扭轉的。在西方,首先出現的是本質倫理。柏拉圖所講的就是本質倫理,正如康德所說,是以存有論的圓滿(ontological perfection)來決定善(註一一),以存有來決定善。康德則反過來,不以存有來決定善。因此由康德開始,才有方向倫理。但儒家一開始就出現了方向倫理,到朱夫子才出現本質倫理,正好與西方的先後次序相反。當然我們也可以說,在先秦時荀子就是講本質倫理。但是荀子在先秦沒有取得正宗的地位,而後來的理學家也不喜歡他。其實朱夫子應當喜歡荀子,因為他們都講本質倫理,就儒家而言,這顯然不是正宗。但無論如何,講本質倫理而成個柏拉圖或聖多瑪,也不容易。

  朱夫子講本質倫理,重視客觀存有,這也不壞,也有其價值,正如柏拉圖、聖多瑪在西方也有其價值一樣,但是儘管有價值,正確不正確的是非標準仍然要分別,而不能含混。所以朱子的學案需要仔細整理一下,使之眉目清楚,然後宋明六百年的學問的思路才能分別開來。因此,在我寫了三冊「心體與性體」之後,從陸象山到劉蕺山這一段的學問就已經安排好了,但我一直沒有寫出來。以後陸續發表了一些,直到去年才完全寫成。現在這本書已經校完,即將出版(案現已出版)。這第四冊很重要,你們可以仔細看看,因為儒家內聖之學的最高峰就在這裏。但是你們得先了解前三冊才行。前三冊弄不清楚,這一冊也不會懂的。

  三十八、九年我剛到臺灣的時候,就寫了一本「王陽明致良知教」的小冊子。那時我對王學與其他理學家問的關係並不很清楚。王學儘管可以獨立地講,但若要講得恰當、了解得精切明確的話,最好還是不要獨立地講。因為王陽明究竟還是屬於理學家。我那時對朱子與周濂溪、張橫渠、程明道、程伊川之間的關係弄不清楚,所以凡牽涉到這方面而下的判斷多半不可靠。所以這本小冊子我就不要了,只保留其中的「致知疑難」一章,附在「從陸象山到劉蕺山」中講王陽明的那一章後面。

  所以人的理解往往分幾個層級往前進,我從前當然也了解一些東西,但這些是不能算數的。譬如我現在可以客觀地把一些學問講給你們聽,但是你們在了解的過程中究竟能吸收多少呢?那幾個觀念能夠進到你生命裏面呢?這些都很成問題。從你們自己吸收學識的過程而言,這個問題很麻煩。這需要一層一層往上翻,一段一段往前進。我到香港時已經五十多歲了,理解程度也比較高。以前我不了解,這沒關係;因為昨天我不了解的,今天還是可以了解。那時我的理解程度高了,了解得也比較恰當。所以「才性與玄理」、「心體與性體」、「佛性與般若」這些五十歲以後寫的書都比較可靠。但要到這個地步,需要下工夫,不是光了解幾句話就行的。譬如關於佛教從南北朝以來六、七百年間的這一段發展,我開始也知道一些,但這不能算數的。這需要依照中國吸收佛教的發展,客觀地展示出佛教的各大宗派之來龍去脈;此外還要看一些文獻,才能把每個觀點都安排得很恰當。我在這方面共下了八年的工夫。至於我五十歲以前所寫的那些書,你們不要看。

  一般人並不是聰明不夠,而是對文獻所下的工夫不夠,只是隨便引一點,發揮一下。這是不負責任的,不能算數的。這只是表現自己的聰明,主觀地發揮自己的一套,而不是作客觀的了解。所以我們必須提高理解程度,必須要通透。而這套工夫完全是學究的工夫,是急不得的,要慢慢來。當然我們不必像考據家那樣,到處去查資料、找版本,但是相干的文獻必須隨時注意。譬如講朱子的中和問題,凡有關中和問題的起碼資料都得一步一步地去了解。而這需要下工夫,工夫下得久了,每個概念自然會歸到其恰當的地位。我們通常在開始研究一個問題時,概念都是浮動,到後來才逐漸定住。但其實浮動的並不是概念,而是我們自己。概念本身自有其恰當的地位。因此,主觀的了解很難與客觀的原意相合。這種工夫非作不可,這樣才算學術,才能顯出一個客觀的地位。但是現代人誰肯去作這種工夫呢?大家都急著成名,大學剛畢業,就說孔夫子當年三十而立,我們現在到了三十歲還沒有立,要趕緊立。三十歲得到了博士,以為也得到了學問,就想出大部頭的書;事實上根本不行,才只是剛開始作學問。博士只是個入門,只表示你可以吃這行飯,並非表示你有學問。所以這些工夫一定要作。人到了三十幾歲,就進入了中年時期,既想成名,又想建功立業。中年人的事業心很重,心思容易分散。

  我就舉唐(君毅)先生作例子。唐先生的理解力高得很。他的思想在三十歲以前就成熟了。他寫「道德自我之建立」,寫得很好,那時他的思想就已經定了。他在中央大學教中國哲學史,他那些關於佛教、宋明理學的書都是根據這時候的了解而寫的。三十歲以後,將近四十歲的時侯,我們逃難到香港。最初的十年,在艱難困苦中,他沒有作學究的工夫,只是根據他以前所了解的程度來講文化,也講得很好。他講文化問題的那些文章都很好。這樣一直發展到五十歲。所以唐先生從三十歲到五十歲這二十年間,講道德自我之建立、講人生之體驗,乃至講文化問題的那些文章,都很不錯,也到達了最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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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歲以後,他出來辦新亞書院,參與校政,事業心一重,精神就散了。當然辦事並不算錯,因為儒家講內聖外王,辦事是應當的。但是一辦事就影響到作學問。雖然辦事對於人生的主觀體驗沒有妨礙,但對於真正作學問卻有妨礙。所以唐先生在五十歲以後的二十年間,在學問上並沒有多大進步。雖然他寫了許多書,像「中國哲學原論」就有好幾冊,其中疏通致遠,精義絡繹,但這些書在客觀理解上,也有許多不甚妥貼處。這些書大體只能當作 roughwork 看,是需要修改的。因為他還是根據他三十歲左右所了解的程度來寫,在理解的程度上並沒有進步,而只是擴大了材料的量。既然他的理解力那麼高,讀書又讀得快,那麼問題的關鍵在那裏呢?就在於這二十年間他的心思分散了。要作這些工夫,必須關起門,靜下心來才行。他白天要辦行政,和別人鬥爭,晚上回家還要看書、寫書。他看書雖快,其實都很粗略。他的引證大體不甚可靠,因為他太忙了。這些錯誤很容易改正,但是他的理解程度卻無法改進。他的理解程度在三十歲以後,並沒有多大的進步,所以我常常替他惋惜。學術問題是屬於客觀了解的問題,而不屬於主觀境界的問題,不屬於個人的思想。憑個人的思想可以講文化問題,但不能講客觀的學術問題。所以,唐先生的學問成於五十歲以前,發展到五十歲為最高峰;而且他的性格也適合於講文化問題。

  因此,這種工夫一定要下,而且理解程度要夠才行。朱夫子到三十七歲才開始思考問題。一般人在四十歲以前的了解程度是不夠的,還在奮鬥,還在摸索。現在一般人得博士學位,大概都在三十歲左右,當教授大概在四十歲左右。但是這時他們還不能真正處理問題,所寫的論文也都是試探性的,是不能算數的。可見要了解一個問題是很難的。假如你要講文學的理論基礎,那麼你要對文學形成一個清楚的概念,是很不容易的。你非得在文學的領域裏下幾十年工夫不可,無論是創作、欣賞、批評,各方面都要有相當多的知識,而且理解還要透徹,才能對文學形成一個概念。等到形成概念以後,你才能根據這個概念反省文學的理論基礎,因為那些理論基礎都函在這個概念裏面;而不要在這個概念以外找一些不相干的概念來瞎扯。但這是很不容易的。當年劉勰寫「文心雕龍」的時候,就是對文學有了一個清楚的概念;那是老式的文學理論,也得達到劉勰寫「文心雕龍」時所達到的理解程度。「文心雕龍」就是講文學,並沒有牽扯到不相干的東西。你能了解文學嗎?能了解哲學嗎?我們通常唸哲學,起初都只知道一些名詞,以後摸索著前進,到了對哲學形成一個概念的時候,才可以講哲學。但是要對哲學形成一個概念,並不容易,要經過多少工夫!

  所以我這幾年來想一想,決定還是要把「從陸象山到劉蕺山」這部書寫出來。這是最精微的一部。雖然其理路、思路在前三冊中已經開出來了,但還是沒有進到裏面去講,還是不夠的。關於此書,以前我曾發表了好幾篇文章,但關於陸象山那一章始終沒有寫。陸象山和朱夫子之間的爭辯我在二、三十年以前在「心體與性體」中就寫出來了。那是講他們兩人間的對辯,由於牽涉較多,文獻較豐富,所以較容易講。但是陸象山本人的學問卻很不好講,因為它太簡單了。他的話多半是批駁朱夫子的。而他本人的主張卻很難講;要講的話,簡單幾句話就講完了,寫來不能成章。所以,關於他本人的學問的風格以及其內部義理的大綱,我一直無法下筆去寫。它們只是幾句話,像「先立其大」(註一二 ),一句話就說完了,怎麼能成一章呢?到了去年,我才把它們綜合起來,採用一種特別的方式,扼要地寫出來。我們必須先對他本人的學問綜合地提出來,然後才能講他和朱夫子間的辯論,以此充實之,並了解他本人的學問。

  王陽明的學問就比較好講,因為它是分解的。陸象山的學問不是分解的,他所假定的分解部分都在孟子那裏。王陽明的學問則是假託大學的分解來對治朱子、扭轉朱子,所以比較好講。但是從王學提出來之後,後來王學的發展,由王龍溪經過泰州派、江右派到劉蕺山,其中的問題都很精微,並不很容易講。平常一般人講宋明理學,也講不到這些問題。這些問題從心學發展出來,比北宋時期的問題精微多了。

  王學的發展分為三派:王龍溪、錢緒山屬於浙中派,在王陽明的家鄉;王艮、羅近溪屬於泰州派,在江蘇;聶雙江、羅念菴屬於江右派,在江西。要了解這三派,必須費一點工夫,不要跟隨一般人的了解。一般人都根據明儒學案來了解。黃梨洲編宋元學案和明儒學案,在文獻上和學術史上貢獻很大。他在這方面似乎不算外行。他看了那麼多的文獻,當然懂得一些。但這種了解都是表面的,並沒有深入其中。明儒學案是他最用心寫成的。雖然他對王學從無微辭,但是他對王學並無真正的了解,對於王學後來的發展,像王龍溪、羅近溪、羅念菴、聶雙江等,也不了解。他在每個學案前面都有個綜述。一般人都是參考這綜述,然後照著去講。但是他的判斷多半不對。譬如他說江右派是王學的嫡傳。(註一三),就完全錯了,這表示他不了解江右派。他又把王龍溪看作禪(註一四),因為王龍溪說了些很玄的話,一般人不能了解,隔得太遠了,就說他是禪。以前的人都以禪為忌諱,但實際上都是瞎忌諱。黃梨洲對泰州派也是如此,把羅近溪等人都看作禪(註一五)。他只想保住王陽明的儒家地位,不讓他的弟子把他的學問變成禪學。但這只是依外部的、不相干的立場來決定其理解。

  事實上,江右派中除了幾個及門弟子能繼承王陽明的規範外,其他的人大體都不可靠,尤其是首先發難攻擊王龍溪的聶雙江和羅念菴。王龍溪或許有些乖張之處,或許與王陽明有點距離,但是聶雙江、羅念菴批評他的那幾點都是外部的、不相干的。就這幾點而言,批評王龍溪就等於批評王陽明。王陽明的那些及門弟子也受到這兩人的影響,其思想也脫離了王學的立場。但是聶雙江、羅念菴根本不能了解王陽明的學問。現在黃梨洲說他們是王學的嫡傳,完全是不著邊的、荒謬的。在那些及門弟子中,只有兩、三個守得住他們老師的學問。王陽明在江右的學生很多,因為他一生的事業都在江右,他的軍事行動(如平宸濠)都在江右。那時正是他的事業、學問鼎盛之時,天下聞風而來的人很多。但是這些人不一定能了解他的學問。

  聶雙江、羅念菴的影響這麼大,為什麼不了解王陽明呢?這其中必有理由可說。我們先不談他們的理解問題。事實上他們根本不是王陽明的及門弟子。聶雙江生平只見過王陽明一面。他當時在政治上地位相當高,並不低於王陽明。王陽明的功業雖大,但官階不算高。他只是江西巡撫。巡撫不是正式的官,而是臨時派的。最後王陽明到廣西剿匪的時候,聶雙江和他通了一封信。他有答信,這是王陽明最後一封答覆的信,也就是「答聶文蔚書」(註一六)。這是很有名的一封信。從這封信可以看出,王陽明對聶雙江沒有多大的影響。聶雙江這時才開始問學。而王陽明在廣西平定內亂後,在回來的途中就死了。聶雙江聽到王陽明去世的消息後,自己在家裏設了一個牌位祭拜,就弟子禮。他們之間的關係僅止於此。從他和王陽明往來的信中看來,他才開始接觸「致良知」說,尚未了解它。當然王陽明死後,他也可以看看書,慢慢進步。但是他這時已有了成見,而且其歲數也不小了。他大體未脫北宋諸儒的巢臼,對於陸、王如何由北宋諸儒一步步迂迴地轉出來的艱辛歷程全無了解。

  再說羅念菴,更不如聶雙江。他是江西的一個鄉下人,平常讀讀「傳習錄」。王陽明在世時,「傳習錄」已經出版,並且在社會上流行了。但他從未見過王陽明,也未與王陽明通過信。他也是停留於北宋諸儒的觀念,對於當年陸象山何以要批駁朱子、扭轉朱子之種種關節全不能了解。王陽明死後,他並未執弟子禮。他並不承認自己是王陽明的學生。王陽明的大弟子錢緒山和王龍溪(他們是王陽明的同鄉,和他相處最久)編王陽明年譜的時候,羅念菴也參加了一部分的編纂工作。錢緒山便寫信請他拜門為弟子。他最初並不答應。他認為自已並未及門,不能強充弟子,否則於禮不合。這話表面上說得冠冕堂皇,但其內部必有隱衷。他不一定贊成王陽明那一套,也不一定能了解他。可是錢緒山、王龍溪硬是要拉他進來,還替他作證,證明他是王陽明的弟子。他這樣才勉強加入。正由於這個緣故,所以後來他和聶雙江首先發難攻擊王龍溪。在這種情形下,黃梨洲如何能說聶雙江、羅念菴等人得王學之真傳呢?這話很難說得過去。

  他們為什麼會這麼討厭王龍溪呢?王龍溪在王陽明的弟子中年齡最長,也最聰明,而且才氣最高,穎悟過人。雖然錢緒山也是大弟子,但卻是老實人、較平實。所以王龍溪難免氣盛,令人難堪。同是及門弟子還無所謂,但聶雙江、羅念菴並非及門弟子,就不免感到不痛快。由於這種情緒作祟,他們便首先出來發難,批評王龍溪。我們現在客觀地看看當時的文獻,可知他們所提出的責難大體是不中肯的。這些文獻現在很少有人去讀,但卻是王學中的大爭辯。於是我把這三派的理路疏導清楚。王龍溪、羅近溪才是王學真正的嫡系。聶雙江、羅念巷並不代表真正的王學。他們已經離開王學的路子,再回歸到北宋,但又仍在過渡之中,還未成熟。這種過渡是向劉蕺山而趨。劉蕺山是最後的理學家,他暗合胡五峰的路子。我們說過,胡五峰開始消化北宋諸儒;劉蕺山便是屬於這個間架。所以他是由王學出來,回到胡五峰所繼承的濂溪──橫渠──明道那條路上。所以宋明理學應有三系:陸、王是一系,伊川、朱子是一系,胡五峰、劉蕺山又是一系。在這三系中,陸、王這一系是直承孟子而來,胡五峰、劉蕺山所繼承的濂溪──橫渠──明道這一系是宋儒的正宗:這兩系最後合在一起,是一個大圓圈中的兩個來往。剩下的問題就是如何與伊川、朱子一系相辯駁,經過消化而結合起來。這其中的脈絡大體如此。

  劉蕺山的路子是順著胡五峰的脈絡下來的,是根據張橫渠「盡心成性」的觀念下來的,先是心性分設。照陸、王的講法,心即是性,心體即性體,且同時即道體。伊川、朱子講心與理為二,即是由「心與性為二」引申出來的;前者是派生的,後者是根源的。胡五峰最初還是心性分設,所以主張「盡心以成性」。這個「成」是形著之「成」,而不是本無今有之「成」。「性」是本有的、先天的,但卻是潛伏的。由潛伏的變成實現的而呈現出來,須靠「盡心」。此即所謂「盡心以成性」。這個觀念是張橫渠首先提出來的,與孟子的路子有關。但孟子說「盡心知性」,而非「盡心成性」。「盡心知性」是從心上說性。但在濂溪、橫渠、明道、五峰、蕺山,都是心性分設。為什麼呢?因為他們是由中庸、易傳開始,先講道體,再講性體,然後向內返,講心體。先秦儒家是由論語、孟子開始,同中庸、易傳的最高境界發展,宋儒則由最高境界向後返,其過程不同。宋儒由中庸、易傳開始,先講道體、性體,這是客觀地講。但是這樣我們如何了解道體、性體之具體內容和真實意義呢?這要靠「心」,而歸於論語、孟子,所以要講「盡心成性」。這「成」是工夫之「成」,不是本無今有之「成」。這樣一來,心的內容與性的內容必然相同。所以對於道體的體會,不論是從心上說,還是從性上說,都是即存有即活動。這樣才能講「盡心成性」。但朱夫子不能說這話,他只能說「格物窮理」,使形而下的心合於性(理)。陸、王也不說「盡心成性」,而說「心即理(性)」。這三種態度就決定了三個系統。

  就五峰、蕺山一系而言,心性雖分設,但同時是即存有即活動,最後還是完全合一,主心即理──不過中間經過一個迴環。陸、王則不經過這個迴環。(伊川、朱子走知識的路,也沒有這個迴環。)所以,這兩個系統可以合成一個系統,為儒家的正宗。伊川、朱子不是儒家的正宗,我稱之為「別子為宗」。什麼叫「別子」呢?這是根據禮記而來的(註一七)。譬如說有弟兄兩人,老大是嫡系,是正宗,繼承其父;老二不在本國,遷到他處,另開一宗,而成另一個系統,這就叫做「別子為宗」。朱子就是居於這樣的地位。現在那些擁護朱夫子的人一看到「別子為宗」,就很不高興,以為有傷朱夫子之尊嚴。其實這又傷了他什麼尊嚴呢?他能另開一個宗派,豈不很偉大嗎?朱子傳統是朱子傳統,孔子傳統是孔子傳統,兩者不必能完全相合。朱夫子距現在有七、八百年,我們現在讀四書都要通過他的注疏。孔子隔我們太遠,朱子隔我們近一些,所以他得到這個便宜,被看成正宗。
 楼主| 发表于 2010-1-13 10:13 | 显示全部楼层
劉蕺山這派的學問並不是純粹的王學,也不同於伊川、朱子一派,而是順著胡五峰消化北宋前三家的路子下來,先是心性分設,再以此吸收王學。它是這麼一個間架,也有它的好處。陸、王一派由心講起,自然有其精彩處,有其直截、簡易處,但也有其毛病;而這些毛病在胡五峰、劉蕺山這條路是可以避免的。一般人所感覺到的心學之病,在此可以避免。對於這個間架,黃梨洲不能了解。他對於江右派的判斷固然不對,對於他的老師也一樣不了解。劉蕺山同黃梨洲的父親是好朋友。黃梨洲的父親是東林黨,被魏忠賢所殺。所以他曾袖懷長鐵錐,到北京殺太監。他年輕時奉父命從劉蕺山學,可是他對他老師的學問到底了解多少,卻很成問題。他從學的時侯還很年輕;以後又遭國家變亂,明室將亡,他便開始從事恢復的工作,參加軍事行動;以後看看沒有辦法了,才回家讀書。他寫完宋元學案、明儒學案,是他晚年的事(他活到八十多歲)。他是通儒,很博雅,但對於理學本身的了解不夠。他對於外部的東西如掌故、文獻等很熟,但對於內部的義理了解得不夠,真實工夫也不夠。所以他對他老師的學問不太能了解,只了解一半。

  劉蕺山的學問是慎獨之學,包含兩層意義:一層是由心體上講慎獨,另一層是由性體上講慎獨。從心體上講慎獨的是大學,也就是大學所說的:「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慊,故君子必慎其獨也。」「意」屬於心,所以這是從心體上講。從性體上講慎獨的是中庸,也就是中庸所說的:「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必慎其獨也。」因此,「慎獨」一共有兩層意義。黃梨洲對於他老師從性體講慎獨這一層完全不了解。他只了解從誠意講慎獨這一層。所以他寫「明儒學案」的「蕺山學案」時,選了一大堆資料,但是無章法、無系統,看不出眉目來,可見他對他的老師了解得不夠。

  劉蕺山的書就是所謂的「劉子全書」。我曾把他的重要文獻都抄錄出來,由此可看出劉蕺山學問的全貌。他的工夫很深,不過在說法(文字的表達)上有駁雜、有滯辭,有時故作驚人之語,帶有明朝秀才的習氣。明朝的秀才囂張得很!每個時代的知識分子都有那個時代的習氣,明朝的秀才也有其習氣。明朝的政策從朱元璋開始就是重士輕大夫,對秀才特別客氣。秀才是知識分子、是士,而不是大夫,因為他們還未作官。知識分子未作官,皇帝對他們就很客氣,因為他們未食君祿,沒有權位,不足以威脅到君權。所以每當皇帝要派人到民間查訪時,都是用年輕的秀才,因為他們有衝勁,敢說話。這點朱元璋很聰明,但是一旦他們做了官,皇帝對他們就不客氣了,因為他們食俸祿,又掌權。若是官吏敢耍權術,他就不客氣了,把他們一起殺掉;不但要殺掉,還要侮辱他們,這就是所謂的廷杖──就是在朝廷之上用杖打屁股,打昏的很多,常常也打死人。王陽明也挨過廷杖。但這不合傳統儒家的規範。儒家講「士可殺不可辱」,做大臣的也是如此。你既然讓他做大官,給他朝廷的爵祿,怎麼可以隨便侮辱他呢?你侮辱他,就等於侮辱自己。明朝的秀才既然很囂張,在鄉間便常常是土豪劣紳。他們固然可以替老百姓講話,但也可以欺負老百姓;因為他們是秀才,沒有人敢得罪他們。毛澤東最討厭秀才(知識分子),稱之為臭老九。這和明朝正相反,因此毛澤東是最反動的。這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厄運。劉蕺山在當時有時還是不自覺地帶有秀才的習氣。他當然不會欺負人,但有時會說大話。講學問得老老實實地講。不能說大話。他的文章雖有些駁雜,也有不通之處,但其真實的意義不可揜,其中有真工夫。他不是徒託理學家之名,而是有真實的實踐工夫的,所以最後能絕食而死。明朝崇禎皇帝吊死於煤山,福王在南京做了一年皇帝(弘光帝)就垮了,他便在浙江的家鄉絕食而死。絕食而死並不容易。他不是一、兩天就死了,而是過了三十多天才死的。起初只是不吃飯,但還是喝水;到後來,連水也不喝,這才死去。這是殉國,也是替這門學問作最後的見證。所以講理學講到劉蕺山就完了。滿清入主中國以後,這門學問就不能講了,學問也斷了,直到現在。

滿清三百年統治對中華民族的影響極大。共產黨之所以征服大陸,我們現在之所以逃難於此,乃是順著滿清三百年統治的歪曲必然有的結果。所以看看這段文化史,便知我們之所以有今天,並非偶然。以黑格爾「歷史哲學」的觀點來看,這有其歷史的必然性。所以一個國家不能亡,其理在此。中國亡於滿清,滿清的統治是軍事統治、異族統治,它不能繼承中國傳統文化的精神,所以知識分子完全變了。這一變,影響就很大。所以我們講中國的學問,講到明朝以後,就毫無興趣了。這三百年間的學問我們簡直不願講,看了令人討厭。尤其生在這個時代,中華民族發展至今,實在令人討厭,令人覺得不可思議。

                    李明輝記錄



【附 註】

註一:陸象山見於「儒林傳」。

註二:見朱子「知言疑義」。

註三:明道云:「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莫非己也。」又云:「仁者渾然與物同體。」(「二程全書」卷二、二先生語二上)

註四:明道云:「醫家以不認痛癢謂之不仁。人以不知覺、不認義理為不仁。譬最近。」(「二程全書」卷二、二先生語二上)此條未註明為伊川抑或明道語,牟先生斷為明道語,今從之。

註五:「二程全書」卷十九、伊川先生語四。

註六:指陽貨篇「宰我問三年之喪」章。

註七:同註五。

註八:「朱文公文集」卷三十二,答張敬夫十八書之第三、四書。

註九:見Max Muller, Existenzphilosophieim geistigen Leben dr Gegenwart. F.H. Kerle Verlag, Heidelberg, 1958。此文有張康先生的中譯,見於「現代學人」第四期。題為「存在主義在當代思想界之意義」。「方向倫理」德文作Richtungsethik。據云,Miller所述為海德格的意思。

註一○:同上註。「本質倫理」德文作Wesensethik。

註一一:見「道德底形上學之基礎」(Grundlegung zur Metaphysik der Sitten) 第二章中「由他律底假定的基本概念而來的一切可能的道德原則之分類」(Einteilung aller moglichen Prinzipien der Sittlichkeit aus dem angenommenen Grundbegriffe der Heteronomie)一節﹔又見「實踐理性批判」第一部第一卷第一章「論純粹實踐理性底原則」(Von der Grundsatzen der reinen praktishchen Vernunft) 定理(Lehrsatz) 四解說(Anmerkung)二。

註一二:見「象山全集」卷十五「與傳克明書」。

註一三:見「明儒學案」卷十六「江右王門學案」:「姚江之學﹐惟江右為得其傳,東廓、念菴、兩峰、雙江其選也。再傳而為塘南、思默,皆能推原陽明未盡之意。」

註一四:見「明儒學案」卷十二「浙中王門學案」二:「世之議先生者,不一而足。夫良知即為知覺之流行,不落方所,不可典要;一著功夫,則未免有礙虛無之體,是不得不近於禪。」

註一五:見「明儒學案」卷三十二「泰州學案」:「陽明先生之學,有泰州、龍溪而風行天下,亦因泰州、龍溪而失其傳。泰州、龍溪時時不滿其師說,亦啟瞿曇之祕而歸之師,蓋躋陽明而為襌矣。」

註一六:見「傳習錄」卷二。

註一七:禮記喪服小記:「別子為祖,繼別為宗。」鄭注:「(別子為祖者,)諸侯之庶子,別為後世為始祖也。謂之別子者,公子不得禰先君。(繼別為宗者,)別子之世長子為其族人所宗,所謂百世不遷之宗也。」
 楼主| 发表于 2010-1-13 10: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講 縱貫系統的圓熟

  假如我們對儒、釋、道三家的基本觀念有確定的瞭解,知道其最後的問題所在,便知這三個系統都指向最後的、究竟的層次。這即是說,這三個系統在層次上並無高低之分,它們同屬於終極的型態之層次。從這終極的型態上說,它們都是縱貫系統。儒家達此終極的型態、是縱貫系統,固無論矣。道家的基本觀念與中心問題所趨向之處,亦是終極、究竟之所在。從這點來看,道家亦屬於縱貫系統。佛教有那麼多的觀念,但如果我們通過判教為它們作個合理的安排,那麼佛教也有一個最後的指向,亦即所謂究竟、了義。佛教有了義與不了義,圓教是真正的了義,了義即究竟。小乘當然非了義,因為它是過渡的。即使大乘,若未達到圓教的境界,亦非究竟、了義。圓教所指向的地方,即是究竟。自此究道處而言,佛教亦具備此縱貫系統。縱貫系統是相對於認知系統而說,認知系統是橫攝的。這兩個系統相對時,認知系統是低層的。所以凡是指向終極的型態這個層次的,都屬於縱貫系統。就這點而言,儒、釋、道三家並無不同。但是只是籠統地說。我們是從終極、究竟處講,而不從認知系統上講。認知系統是低層的、非究竟的,不是最後的指向。從這三家最後所指向之處,我們籠統地說它們都是縱貫系統。

  但是「縱貫系統」一詞用在儒家最為恰當。所以我們雖然以這個詞語來概括三教,但實際上是以儒家作標準。不過我們可以暫且不先有這個以儒家作標準的成見,而先籠統地以縱貫系統去概括這三家。因為我們瞭解: 不管以什麼作標準,這三個系統所指向之處都在同一個層次上,無高低之分。儒家到此是究竟,道家到此是究竟,佛家到此也是究竟。它們的講法也許不一樣,但是它們俱屬同一層次。所以我們暫且方便地說: 它們都屬於縱貫系統。「縱貫」的恰當意義是在儒家這裡表現。反之,道家和佛家對此並不採取縱貫的講法,我稱之為「縱貫橫講」。它們和儒家不同之處在此。儒家在這究極之處本來是個縱貫系統,而且是縱貫縱講,道家和佛家則是縱貫橫講;這其間有這麼一個差別。假如我們能通過基本觀念對儒、釋、道三家的全部系統及其系統的支架、性格有個恰當的瞭解,就只能這麼說。

  歷來辨三教同異,始終辨不清。儒、釋、道三教當然有其差異,否則只有一教就夠了,何必有三?既然有三,當然有不同。可是不同之處何在? 卻沒有人能說明白。所以,我們現在先說明: 這三個系統最後所指向之處都屬於同一個層次,此處無高低可言,只能並列地比較其同異。若要說我高你低,那是護教的立場,我們現在不採取這個立場。站在儒家的立場,佛老是異端。站在佛教的立場,儒、道二家是外道。這樣一來,就有高低的問題;不但有高低的問題,還有正邪的問題。但是我們現在不採取這個態度。我們只就其最後所指向之處,肯定它們屬於同一個層次,並列地辨其同曲,而不論高低、正邪。在這個理解之下,儒家是縱貫縱講,恰合於縱貫的意義,使縱貫的意義能清楚地呈現出來。所以過去儒家看佛、老,總覺得有點彆扭。可是像陸象山、王陽明等人,對佛、老都有同情的瞭解,不把它們看得很低,也不當成異端。但縱使不這麼看,他們對於佛老還是覺得有點彆扭,覺得它們不順適,有點偏。其所以覺得如此,是由於型態不同之故。(異端二字如果客觀地如此字而瞭解之,亦只是不同的端緒而已。若只是如此,則相對而言,互為異端。外道亦如此。若由異端或外道再進而論偏正,那是進一步的評價。)

  照我們現在的講法,縱貫系統本應當縱講,才能恰合縱貫的本義。但道家是縱貫系統,卻並不能使我們充分地去縱講,所以以前總覺得它不十分周至。譬如老子說:「道生之,德畜之。」「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他也在追求天地萬物的最後根源,凡是這種問題都屬於縱貫。照基督教的傳統,天地萬物的最後根源是上帝,上帝創造萬物,我門所追求的那個最後根源,就其創造萬物說,即屬於縱貫。道家也屬於縱貫系統,但卻不能充分滿足縱貫之實,所以總是令人覺得不周至。但這是從儒家的立場去看。我們現在不從儒家的立場去看,而客觀地去看道家,恰當地瞭解它,則它是縱貫橫講──縱貫的型態以橫講的方式去表達。我們從什麼地方看出它是縱貫橫講呢? 我們是根據道家的基本觀念決定其基本性格。道家所謂「道生德畜」、「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等等,均屬於境界型態,而非實有型態。

  道家所謂「生」,不但和上帝創造萬物的「創造」不同,也和儒家從天命所說的「創生」不同。儒家的道體的確可以創生萬物。中庸說:「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 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這就是創生。所以儒家的道體是形而上的創造性(metaphysical creativity) 。這種創造性當然和宗教家所謂「上帝的創造」不同。中庸、易傳都是表示這個道理;而論語講仁,孟子從道德上說心、性,也是表示這個道理。這就叫做縱貫縱講。

  道家也嚮往一個道體(天地萬物的根源) ,這個道體也能生萬物,所以老子說:「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莊子也說:「夫道……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大宗師) 。這就等於:「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道」以「一」來示。天得到「一」(道) ,便成其為天;地得到「道」,便成其為地;鬼神得到「道」,便能夠靈。一切東西都不能離開道,道使然者然。這些講法相當於萊布尼茲所謂的「充足理由」(sufficient reason) 。「充足理由」是在說明一物何以單單如此,而不如彼。照萊布尼茲的講法,最後的充足理由是上帝。這便是縱貫系統。道家本來也是縱貫的,但是依其講說道理的方式,講到後來,卻失去了創生的意義;所以它不屬於實有型態,而屬於境界型態。它所說的「生」是「無生之生」,是消極的意義。儘管是消極的意義,這其中卻有很高的智慧,而且需要絕大的智慧才能達到。

  我們看看今天共產黨的作法,就可知道道家早就真切感到人間災禍之由,我們可說道家是徹底反共的。從這點我們可以看出,道家有其真切的意義。儒家客觀地肯定一個道體,肯定天命之於穆不已,創生萬物。這是客觀的肯定,屬於實有型態。道家卻不如此,它完全從主觀方面去講,從人為造作這裡翻上去。虛偽、造作、不自然最到家的是共產黨。人都有一點造作、不自然,但自由世界的人總還保有一點天趣、一點人味。可是造作、虛偽、不自然在共產黨身上卻到了家,而且是空前絕後。我們的問題是如何消滅這些造作、虛偽、不自然,否則這樣下去,人總會受不了。在這種情形之下,道家的思想更有了作用。共產黨操縱、把持、造作、虛偽、不自然,專門說假話,一手把持社會,成天不放手。若稍微把持一下還可以,大家還可以諒解;但現在卻無所不把持,凡是人腦子中所想的都要把持。人一天二十四小時腦子中所想的總在變化,前一個鐘頭這樣想,下一個鐘頭那樣想,他們那能管得著? 這樣管起來,不是太麻煩了嗎? 可是他們就要管這些,這就太討厭了。這樣一來,社會一定會枯萎,成了封閉的死社會(closed society) 。社會本來需要開放,可是共產黨卻要把它封死,以為這樣能造成天國;事實上社會卻枯萎了,也無法有進步。道家就是要去掉這操縱把持,以顯出道,顯出智慧來。我們不必肯定一個道體或上帝來創造。我們只消把這些操縱、把持及人為的不自然去掉,萬物自然會生長,這便等於是創生。這是很高的智慧,也需要很大的工夫。因為人都喜歡往前,沒有人喜歡往後,道家就希望我們往後退一步。往後退一步,是一個很大的實踐工夫,而不是消極。

  這個道理本來是縱貫的,但道家卻是縱貫橫講。道家先客觀地肯定道是創生的實體,然後把這個客觀的實體變成主觀的境界或智慧。我們只要放開一步,天地萬物自然會生長,這叫做天地萬物的「歸根覆命」。我們只要不去騷擾天地萬物,不塞其源,不禁其性,它們自能開源暢流,這就行了。老子講「歸根復命」,我一歸根,天地萬物統統歸根復命,一起升上來,所以道家是個觀照的境界、藝術的境界。道不是擺在那兒,為我所肯定;道就在我這裡。至於什麼是道呢? 道家用「消遙」、「齊物」、「無」等方式來表示。道就在我這兒得到肯定,是我的心境、我的智慧。我這裡一敞開,大地萬物統統和我一樣。我一逍遙,天地萬物同消遙。我以平齊萬物之心看一切,沒有任何偏見,則天地萬物都是絕對自足,都一起升上來。假如我不逍遙,沒有道心呈現,則一切都落在計執世界裡,在這裡就有比較、依待的問題。我一升上來,萬物便一起升上來;我一落下去,萬物都落下去而窒息死。在縱貫橫講的情形下,主觀的心與客觀的物一體呈現;你有道心,物就上升到道的境界;你沒有道心,它就落下來。我們只能說「道心和一草一木一體呈現」,而不能說「道心創造一草一木」,這叫做縱貫橫講。所以道家開藝術境界,它是採觀照的態度。在觀照中,我們達到逍遙的境界,一草一木也升上來而逍遙,也自足無待,道心與一草一木同時呈現。並非道心創造一草一木,而是兩者同時呈現。

  至於佛教,也是縱貫橫講,而且更顯明。道家至少還肯定:「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道生之,德畜之。」至少還有個縱貫的樣子。但是佛教連這個樣子都沒有。它並不贊同基督教肯定一個上帝。站在佛教的立場看,肯定上帝是極端荒謬之事。同樣的,它也反對婆羅門教的梵天。因此,基督徒說佛教是無神論。佛教對這些都不肯定,就是儒家的道體、道家那個道生德畜的「道」它也不肯定。它不必肯定一個東西來創造或保障萬物,或者與萬物同時呈現。它根本不肯定縱貫式的創造的實體。但是我們為什麼還說它是縱貫系統呢? 因為它最後所指向之處,和儒家、道家同屬一個層次,所以我們還是可以把它看成縱貫系統。儘管它開始不肯定上帝,不肯定梵天,也不肯定儒家的道體或道家那個道生德畜的「道」,可是從最後的究竟處說,它還是屬於縱貫系統,而且更顯明地是縱貫橫講。你若說佛教是縱貫系統,佛教徒聽起來會很不舒服,因為他們不喜歡肯定一個東西來創造萬法。不管是肯定上帝、梵天、儒家的道體,還是道生德畜的「道」,它都看成外道。

  但是我們不要根據這點,就說佛教是異端,或者反過來,從佛教的立場說其他各家是執著。儘管佛教不要一個東西來創造萬法,但它最後還是指向究竟、了義,因此也算是縱貫的。可是它一開始又不能講一個縱貫的實體,那怎麼辦呢? 佛教是把其他各家開始時客觀肯定的上帝、梵天、道體,以及道生德畜的「道」都轉化了,而不先作客觀的肯定。客觀地看來,它當該比較能同情道家。因為道家雖然也說「道生德畜」,但卻屬於境界型態,把客觀的實有型態的意義都轉化了。依此而言,佛教似應比較能接近道家;但儘管可以接近道家,它仍不先肯定道。

  佛教把上帝、梵天、儒家的道體,甚至和它最接近的道家的道,都轉化了。它轉化到何處而達到究極呢? 就是佛性、法身。佛性、法身是佛教的基本觀念,理應為大、小乘所共同承認。佛性、法身的觀念當然是從最後的指向說,這就是圓教下的佛性、法身。圓教下的佛性、法身能保住萬法,但不能創造萬法。在此我們不說創造,只說保住。這保住的關係當該如何瞭解呢? 大乘要渡眾生,不只是自己成佛。光是自己成佛,那是小乘。小乘修阿羅漢,阿羅漢是自了漢,只管自己滅度、自己解脫,而不管眾生是不是滅度;這表示慈悲心不夠。假如我們的慈悲心夠,那麼不但悲自己,也須悲眾生;因此,不但要度自己,也要渡眾生。所以,我們若從小乘解脫出來,講大乘,便牽涉到慈悲的觀念。如果我們的慈悲心廣大,那麼一切眾生都在慈悲心的籠罩之下。假如我們的慈悲心萎縮,先是只限於中國人,而不及於歐洲人;再縮小到只限於自己一家人,而不管旁人;甚至只管自己,連父母、兄弟都不管,終至毫無慈悲心,反過來,慈悲心也可以擴大到無限,以一切眾生而成佛。所以在圓教的法身裡面,一切法都包括於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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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們不要認為佛性、法身可以創造萬法。我們的意思只是說,我之成佛是以一切眾生得渡為條件,在這個意義下把一切法收進來;我之成佛是即於這一切法而成佛。我不能離開這一切法而成佛,而是必須即於這一切法而成佛。如果我一成佛,這一切法也都被保住了。如果我可以離開這一切法,跑到高出頂上去成佛,這些法便是可有可無,其存在無必然性。圓佛必須「即」一切法而成佛,法的存在之必然性就在這「即」字裡保住。這是佛教中一個巧妙的問題,平常不易看出來,但是同西方哲學一比較,就很容易明白。你們若弄不明白,便會說這是虛無主義。但這是你們沒瞭解,因為佛教不是虛無主義。佛教就是這樣把法的存在之必然性保住了,但是沒達到圓佛就不行。小乘固不行,因為在小乘,我之成佛只是自己的事,不必關涉一切法而成佛。這樣一來,法的存在就與我不相干,因而法的存在只是偶然的,沒有必然性。至於大乘,雖知關涉著一切法而成佛,然而未達到圓佛者,那關涉之「即」即得不究竟、不圓實,即是說,即不起來。如是,那一切法也不必然能得保證。此如天臺判教中之所說。

  基督教講上帝創造萬物,也是要肯定世界的存在必然性。儒家肯定創生萬物的道體,所以最反對佛教說萬法如幻如化。什麼如幻如化!這明明是實事實理,天理就在這裡。但是這種反對只是初步的看法。佛教說萬法如幻如化,是就無自性說。但是這些如幻如化、無自性的法沒有一個可以去掉。這不是很妙嗎? 這裡面包含兩層。照我們平常的理解,既然一切法如幻如化、無自性,理當沒有必然性。但是佛教不如此想。佛教認為:一切法的如幻如化是根據無自性而說,但這些如幻如化、無自性的法之存在有必然性;這裡包含兩個問題。這種必然性不靠上帝來保障,也不靠道體或道生德畜的「道」來保障,而是以佛法身來保障。但是佛法身並不創造萬法,而是佛法身即萬物一起呈現,永遠聯在一起,因此萬法之存在有必然性。這便是所謂「縱貫橫講」。

  假如我們不知道這是兩個問題,光從如幻如化、無自性這點去想,法的存在就沒有必然性──以西方哲學的名詞來說,法的存在就不可理解(unintelligible) 。如果只看成一個問題,那麼既然一切法如幻如化、無自性,法的存在就沒有保障、沒有必然性,因而也不能講存有論(ontology) 。西方哲學講存有論,是講存有(being) ,而佛教根本不講存有。所以在這裡,我們還要轉一個彎,再轉進一層,從另一個層次上看。佛教是從佛性、法身這裡來保住無自性的法。但是我們不要以為有了佛性、法身,一切法就有了自性。這也不對,一切法還是如幻如化、無自性,還是緣起法。所以佛性、法身不是萊布尼茲所謂的「充足理由」。「充足理由」使一切緣起法可理解、有理由可說,這就有自性了。在這一點上,佛教的看法很特殊。它是以佛性、法身來保住、而非創造萬法,也不是以佛性、法身作為一切緣起法的充足理由。所以佛教瞭解因果緣起,和西方人瞭解因果性(causality) 不一樣。佛教是以佛性、法身來保住無自性、如幻如化的法的存在之必然性,因此它也可以講一套存有論。這種存有論叫做佛教式的存有論(Buddhistic ontology) ,和西方人所講的存有論完全不一樣。儘管萬法如幻如化、無自性,但佛教仍要保住萬法,使之有必然性,這不是包含兩個層次上的問題嗎? 只要能保住法的存在之必然性,我們便可以叫它做存有論(儘管這個名詞來自西方,我們仍可借用)。假如你們能夠對「佛教式的存有論」這個名詞作個恰當的說明,也是很有貢獻的。在這個時代講這種道理,是很有意義的。我們不能再像傳統的看法,誤解這個意思。例如過去儒家批評佛教說緣起性空、如幻如化,好像一說如幻如化,就什麼都沒有了。佛教也不能因為這層意思,就反對其他各家所肯定的一切。在這樣的相互參照之中,實義就可以顯現出來。(關於道釋兩家的縱貫橫講請回看前第六講。)

  以上是我所謂的「縱貫橫講」。「縱貫縱講」容易瞭解,因為西方哲學和儒家都是縱貫縱講。縱貫縱講近乎常情,所以比較容易瞭解。道家這一個型態的縱貫橫講就不容易瞭解了,但還是比較容易。然而在佛教,你一說它是縱貫系統,就顯得刺耳,但它事實上是如此。若更說它是縱貫橫講,就更難瞭解了。所以佛教式的存有論並不容易瞭解。儒、道、釋三個大系統從究竟方面說,是以縱貫系統為主,不過卻以兩個態度去講:儒家是縱貫縱講,另兩家是縱貫橫講。

  儒家是徹底的縱貫系統,而且是縱貫縱講。這近乎西方哲學,比較容易瞭解。不但宋明理學屬於縱貫縱講的型態,從先秦儒家開始就是如此。孔子論仁,孟子論性,都是講道德的創造性。什麼叫道德的創造性呢? 用中國的老話講,就是德行之純亦不已。分解地說,德行之所以能純亦不已,是因為有一個超越的根據(transcendental ground) ;這個超越的根據便是孟子所謂「性善」的「性」。這個「性」便是道德的創造性(moral creativity) 。有這個創造性作為我們的「性」,我們才能連續不斷、生生不息地引發德行之純亦不已。德行之純亦不已是從性體的創造而來,不是原先就有的。已有的可以使之沒有,沒有的可以使之有,這不是創造嗎? 創造之最切的意義便在於道德的創造,也就是康德所謂的「意志的因果性」(causality of will) 。我們在知識上所說的因果性是自然的因果性(natural causality) 。意志的因果性康德稱為特種因果性(special causality) 。這是創造性的原則,在儒家則以「性」來代表。儒家不從意志這裡開始講,而是從「仁」這裡開始講,或是從「性善」的「性」這裡開以講。「性」不是個空洞的概念,而是有內容的;惻隱之心、羞惡之心、是非之心、辭讓之心統統包括在內,孔子的「仁」也包括在內。它本來就是個創造性,創造的本義在此。知性(understanding) 不是創造原則;意志才是創造原則,而這種創造是道德的創造。

  文學家也講創造,那種創造根源於自然生命。那只是附屬於一個特定能力之下的創造;然而一旦能力發洩完了,創造也沒有了。所以有所謂「江郎才盡」,當他的生命發皇的時候,出口成章;等到發洩完了,一詞不讚。這種創造力隸屬於一個特殊的機能之下。至於呈現道德創造的性體之為創造性,叫做創造性自身(creativity itself) 。這創造性自身就是本體,不隸屬於任何特殊而有限定的機能。例如基督教從上帝來說創造,上帝並非一個特殊的機能,他的全部就是創造性自身,這創造性自身就是宇宙萬物的本體。說之為上帝,這是宗教家的講法,把創造性自身人格化、對象化。事實上,上帝之所以能創造,其切實的意義也要由意志的因果性(道德的創造) 這裡說。康德已經有這個意思,所以他說:「即使四福音書中的獨一聖子,在我們能承認他是聖子以前,也必須先與我們的道德圓滿之理想作一比較;所以他自己說:『為什麼你們稱(你們所看見的)我為善? 除了(你們所看見的)上帝而外,無有配稱為善(善底模型)者!』但是我們又從那裡得有上帝底概念以為最高善呢? 這簡單地說來,只有從道德圓滿之理念而得有之,這道德圓滿之理念乃是理性所先驗地構成者,並且不可分地與一自由意志底概念相連繫。」(註一)依儒家的辭語而說,由性體而發的德行之純亦不已(性分之不容已)就是道德的圓滿之理念。

  因此,孔子所說的「仁」、孟子所說的「性善」之「性」並不是個類名,不是定義中的類概念。如果把它們看成定義中的類概念,那是錯誤的。那是把「性」說成單單屬於人類的人性,先把人類劃類,劃歸動物類之下,然後再用一個「差」(differentia) 來區分人類與牛、馬等動物;這是亞里斯多德下定義的方法。這樣一來,「性」就成了類概念。但是孟子所說的「性」並不是類概念,儘管它在人這裡顯現出來,然而一旦顯現出來,它就不為人類所限,而有絕對的普遍性。這是儒家論性時很特別的地方。所以我們不能用西方哲學的「本質」(essence) 一詞來翻譯「性」。平常用nature這個字來翻譯「性」,已經不很好;但是用essence來翻譯它,更不好。因為在西方essence這個名詞有一定的意義,它是根據亞里斯多德那套邏輯而說的。用essential或essentially來形容,這可以,因為這兩個字可以廣泛應用;但是名詞的essence就不行了。因此,儘管孟子說:「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離婁下) 但是這並非定義中的「差」。這個「異」是價值的觀念,而非分類的觀念。所以孟子反對告子「生之謂性」的說法。

  「性」有絕對的普遍性。凡是概念都有普遍性,可是類概念的普遍性是有限制的。然而儒家言性,其普遍性是沒有限制的,所以這個「性」有無限的普遍性。性體呈現出無限的普遍性,才能和道體合一。所以講到最後,心體、性體、道體、知體(良知之體) 都是一體。客觀地就其創造萬物而言,曰道體;落於人,則曰性體。但這不是說,性為人所限 ;而是說,「性」這個名詞是對著個體而建立。但是「性」底概念並不為某類個體所限,它對著你的個體為你的性,對著我的個體為我的性,對著一草一木即為一草一木之性,此即張橫渠所謂的「天地之性」;然而其為性則一。總起來說,為道體;散開來對著萬物說,即為性體。這兩個名詞的分際不同,但其內容的意義完全相同。所以我們可以說: 心外無物,道外無物,性外無物。「道外無物」大家容易瞭解,因為我們講道體本來就是通著天地萬物而講,道以外當然沒有物,正如上帝以外沒有物一樣。但是說「性外無物」或「心外無物」,大家就不一定能夠瞭解。但其實是一樣的意思。因為這裡所說的「心」就是孟子所說的「本心」,而孟子是由本心(即惻隱之人心、羞惡之心、是非之心、辭讓之心) 說性。所以既然說「性外無物」,當然也可以說「心外無物」。王陽明以良知的知體代表心,也可以說「心外無物」,心體、道體、性體都通而為一。而在程明道,則誠體、性體、仁體、易體、敬體、神體等統統是一。這些名詞是隨不同的分際而建立的,其實只有一個。

  但是儒家講這些道理,並不從客觀面開始講,如孔子就是直接從「仁」講起。我們常說,中國文化和西方文化發展的路向不同。中國文化並未否定客觀面,而是暫時撇開客觀面,從主體這裡看,而開主體之門。主體之門在西方始終開不出來,從希臘傳統固然開不出來,從基督教傳統也開不出來;因為基督教最討厭主體,而重客體,它要肯定一個超越而客觀的上帝。反之東方文化特重主體,而開主體之門;不但儒家如此,道家、佛家也是如此。儒家開主體之門,從孔子論仁開始。但是開主體之門,並非不要客體,而是要通過我們的主體來瞭解客體,最後主體和客體合而為一,性體、心體、仁體、誠體等和道體合而為一。這樣一來,基督教的形態自然便被轉化了。這要憑實理來看,不能為了傳教的方便而瞎說。當然你可以說: 在詩、書中也有人格性的上帝(儘管不很強) ;你也可以說: 我們要以夏、商、周三代為準,孔子以後的發展不好,我們要重新發展一套。這固然可以,但是這另一套是否一定好呢? 能不能發展出來,也很有問題。你另外換一套,也不一定比孔子傳統好。但是無論如何,過去這幾千年是這樣發展的,這不能誤解。所以我討厭某些天主教人士的說法,那是所謂「篡竊」、「偷樑換柱」,既沒有道德的良心,也沒有知識的真誠。他們這樣篡竊,和共產黨有什麼分別呢? 共產黨以馬克斯來代替中國文化,他們用耶和華來代替中國文化,這有什麼分別呢? 這都是自己心中無主,而為邪祟所乘。
 楼主| 发表于 2010-1-13 10:15 | 显示全部楼层
儒家徹底地是縱講,從人這裡講起,開出「性體」的觀念。性體是道德創造的先天根據。道德創造是德行之純亦不已。「純亦不已」一語出自中庸。中庸上說: 「詩曰:『惟天之命,於穆不已。』蓋曰天之所以為天也。『於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蓋曰文王之所以為文也,純亦不已。」主觀方面是德行之「純亦不已」,客觀方面是「惟天之命,於穆不已」;這裡有兩面,但這兩面是一個意思,同一化了。我們先分開來說。「詩曰:『惟天之命,於穆不已。』蓋曰天之所以為天也。」意思是說,「於穆不已」是天的本質。接著就說到文王法天。一方面說天道,一方面以人格作見證。當然你說孔子也可以。「於穆不已」是從客觀面講。「於穆」是副詞,深遠貌。天命是我們眼前所看不到的。我們平常只看到散列的天地萬物,事實上它們後面有一個於穆不已的天命在推動。這段話後來轉成易傳中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中國人過去對這道理瞭解得很親切,因為他們有「存在的呼應」,一代一代相傳下去。現代人往往自認為比以前人更了不起,其實那有這回事!現代人「隔」得很,只有小聰明而無智慧,完全不能有「存在的呼應」,那裡能接得上這種慧命!「天行健」相當於「惟天之命,於穆不已」,「君子以自強不息」相當於「文王之德之純,純亦不已」。孟子說:「先聖後聖,其揆一也。」陸象山也說:「東海有聖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聖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南海有聖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上,至千百世之下,有聖人出焉,此心此理亦莫不同也。」這就是「存在的呼應」,慧命之相續。道當然是客觀的,有絕對的普遍性。見此即為見道,不見此即為不見道。在這裡雖然有主觀面與客觀面之不同,但是這不已的「體」是同一的。這種講法是縱貫縱講,也就是相應其為縱貫地去說,以開啟我們的生命之源、智慧之源、道德創造之源。這是最貼切、最順適而條暢的講法。

  縱貫縱講的方式在柏拉圖還不行,因為柏拉圖還有縱貫橫講的味道。這縱貫橫講當然不同於佛道兩家的型態。其橫講是偏重認知的,一因為他開不出主體,二因為他的造物主如工匠之製造,而非創造。以後基督教出現,從上帝的創造那裡講,是可以講創造了;但是它光有「性天之命,於穆不已」這一面,而無「文王之德之純,純亦不已」這一面,所以主題開不出來。這是基督教的型態。中國人的想法則不同。儒家也重視創造,但不以上帝來創造天地萬物;創造之實乃見諸我們的道德創造,所以性體和道體通而為一。因此儒家開主體之門,重視道德的實踐。如何呈現性體呢? 靠慎獨。所以開主體之門就是開慎獨的工夫。基督教始終開不出慎獨的工夫,所以它不能說: 我們可以靠道德實踐而成為耶穌。

  在西方哲學中,最能顯著地表現縱貫系統,並且還能開出主體的是康德。所以我們現在講儒家的學問,若要與西方哲學發生關聯,只有和康德哲學可以接頭。由這種接頭,便顯出問題來,所以中國哲學還可以往前發展。假如西方哲學以康德作中心,不以目前所表現的為滿足(西方哲學目前所表現的主要是分析哲學和存在主義,分析哲學是技術性的,存在主義所表現的是末世思想) ,還要往前發展一步,那就一定要有所調整,一定要看看中國哲學。只有從康德哲學才能接頭,旁的思想不太容易接頭。但是西方哲學為什麼一定要以康德作中心,而不以羅素作中心呢? 顯然不能以羅素作中心,因為羅素不講這些問題。為什麼不可以聖多瑪作中心呢? 因為聖多瑪哲學源於希臘傳統,其所主張的正好是康德所要打掉的意志的他律。縱貫系統所講的是意志的自律,所以西方哲學不能以聖多瑪作中心,來和中國的學問接頭,只有康德可以接得上。假如中國哲學還要往前發展,便只能順著這個路子發展,這是必然的。假如西方哲學以康德作中心,還要往前發展,它就不能停在康德那裡,它必須看看中國的傳統,再轉進一步,所謂:「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否則康德的哲學不能暢通,西方的文化生命終不能落實,它將始終搖擺不定。

  西方文化生命的激盪性很大,來回搖擺。中世紀的人天天望著上帝,近代人則不看上帝;不看上帝的結果便出現了馬克斯,專重物質。所以西方文化的激盪性大,不諧和。中國文化比較諧和,但是現在由於受到西方的影響,也變得激盪起來。近代中國文化的激盪是西方文化的激盪之倒映,由西方反射到中國,而形成災難。否則中國文化怎麼能為馬克斯主義所闖入而產生毛澤東呢? 所以在這個時代唸哲學,我們的心思不要順著西方的趨勢往下滾;這個趨勢不是很健康的。分析哲學不是沒有價值,但是我們必須對其價值有個適當的安排,不能過分誇大。在歐陸方面雖不完全講分析哲學,但也沒有完全走上正軌,像胡塞爾、海德格的那種講法是走不出路子的。

  簡單地說,儒家系統從最究極處看,是個縱貫系統,就是康德所說的兩層立法中實踐理性的立法那一層。但是儒家這個縱貫系統同佛家、道家相比較,後兩家是縱貫橫講,儒家是縱貫縱講。康德也是縱貫縱講。康德之所以能和儒家接頭,是因為他講意志的自律。這個扭轉很重要,也是中國人所贊成的,因為儒家屬於這個型態,一看就能瞭解。在西方,康德費了大力氣,還不一定能扭轉過來。但是康德說得很清楚明確,不管是以上帝的意志作根據,抑或是以圓滿或幸福作根據,都是意志的他律(註二)。意志的自律是必然的、不可爭辯的,講道德非如此不可。這點儒家早就看到了。客觀而論,宋明儒大體都能保存先秦儒家從道體所講的縱貫的意思。古人很容易瞭解縱貫的意義。現代則容易瞭解橫列的認知關係,勁道最容易用得上,反而很難瞭解縱貫的意義。宋明儒中,除了伊川、朱子稍有偏差外,都能充分保持縱貫的意義。但是伊川、朱子的那些詞語還是從縱貫系統中提煉出來的;他們只是不自覺地轉向,大體類乎柏拉圖傳統的型態。所以我說這是「別子為宗」,而非儒家的正宗。重視這方面也很好,並非沒有價值,因為從這裡可以講知識。但是中國文化的發展是先講縱貫系統中的創造。至於西方,如柏拉圖首重知識,所以他不能講道德。朱子就成了這個型態。開出這一面也很好,在先秦,荀子就重視這一面。但是朱子套用正宗儒家的詞語來說這一套,就把人弄糊塗了。

  「性」雖然是在人身上呈現,但它不是類概念,因此性體和道體是同一的。而照程明道的講法,性體和心體、仁體、誠體、道體、神體、寂感真幾等都是同一的;主觀地講的「純亦不已」和客觀地講的「於穆不已」完全是一,所以他說:「只此便是天地之化,不可對此個別有天地。」(註三)我們一天二十四小時的變化就是天地之化,並非我們這裡是人之化,那裡是天地之化。但是這樣豈不成了自然主義? 並非自然主義,因為這是把人向上升,而不是向下落。依儒家的看法,道德秩序(moral order) 即是宇宙秩序(cosmic order) ,反過來說,宇宙秩序即是道德秩序,兩者必然通而為一。見此即是見道。見道並不很容易,中國人以前謂之「悟」。現代人靠西方的概念語言來分析,更不容易懂。「悟」不只是瞭解,譬如竺道生講頓悟成佛,並不是靠瞭解就能成佛,而是要見「實相」。「唯佛與佛,乃能究盡諸法實相。」(註四)頓悟成佛固然要開佛知見,同時也要在頓悟之中將無明統統化掉,證「實相般若」,得涅槃法身。否則全部生命都在無明之中,如何能成佛呢? 所以,「悟」不只是理解或瞭解之事。

  我們先瞭解「性」是什麼,「心」是什麼,良知的知體是什麼,然後再進一步瞭解心體、性體、知體和道體是同一。這「同一」是現代人所不容易領悟的,不但洋人如此,中國人也如此。他們認為心、性、良知等如何能與客觀地說的道體合而為一呢? 他們甚至不承認有這所謂客觀地說的道體。但是這種態度是違反中國傳統的。照以前的標準,這根本還沒有悟道呢!這兩方面的合一──心外無物,性外無物,道外無物──是儒者所共許的,程、朱、陸、王都莫不共契,而且不但宋明儒如此,先秦儒家早已是如此。因為縱貫系統本來就是如此,不如此就是不悟道。現代人不容易理解這點,但是過去的中國人都很容易理解。現代的中國人何以不能理解呢? 這是因為受了西方那一套的影響太大,以為這樣講才明確,以前的講法太籠統。我們固然需要用現代的方式來表達,但是不能把原有的意思弄丟了。

  「悟」是什麼意思呢? 就是指主客兩面所說的「體」是一。以康德來說,康德的系統與儒家的縱貫系統最切合,因為康德的系統是個典型的縱貫系統。但是他並不能達至這兩面之合,因為他提出三個設準(postulates)──自由意志、上帝存在和靈魂不滅。他並沒有說這三個設準是一。但是依儒家的看法,心體、性體、知體和道體是一,這裡只能有一個,不能有三個。康德之所以提出三個設準,還是受了基督教傳統的影響所致。
 楼主| 发表于 2010-1-13 10:15 | 显示全部楼层
再進一步,「悟」還有另一層意思,除了「主客兩面之體是同一的」這一層之外,真正的悟道也不只是概念的瞭解。知解理性(theoretical reason) 也能有概念的瞭解。儘管知解理性不能肯定自由、上帝、靈魂的客觀實在性,但它瞭解這些概念並不矛盾,是可能的。「純粹理性批判」就是要開這扇門。只有實踐理性才能給這些概念以客觀性實在性。中國人所說的「悟」不只是瞭解概念的可能性,還要進入康德所謂的「神秘主義」。但是康德不能承認這一點,因為他不贊成神秘主義。在「悟」之中必須含有什麼呢? 主客兩面之體是同一的,這「體」不只是抽象的,它也是心,也是良知,也是仁,所以這裡必須含有智的直覺。

  康德可以不承認智的直覺,但是中國人不一定不承認。過去儒家雖然沒有這個名詞,但是必須肯定這個事實。這種肯定是在縱貫的系統中承認智的直覺,而非在認知的橫列的系統中承認。我們承認了智的直覺,我們也未擴大我們的知識。這和康德的知識論並不衝突。智的直覺不能給我們知識,它是創造原則,而非認知原則,因此我們不能以瞭解感觸直覺的方式去瞭解它。感觸直覺是在橫的關係中,它能給與一個對象,但不能創造一個對象。知的直覺是在縱的關係中,它直覺某物即創造某物。我們不要誤解,以為承認智的直覺是在知識層面上承認。儒家顯然不會如此,因為儒家沒有知識的問題。橫的認知關係屬於康德所說的感性和知性,智的直覺則是在縱的關係中,因為上帝的創造在縱的關係中。但是康德和儒家不同之處在於: 康德認為只有上帝有智的直覺,而人類沒有。

  在儒家的傳統中,並沒有三個設準,而只有一個;這樣一來,人當然有智的直覺,智的直覺就在性體、心體、道體、仁體這裡表現。智的直覺只有從道德的實踐中才能轉化出來,在現實上是沒有的。從現實上看,我們那有一個特定的能力叫做智的直覺呢? 因此從人類學的觀點看人,便找不到智的直覺。康德也是從人類學的觀點看,人就是佛教所謂的「定性眾生」,是有限的、被造的。中國人則不從人類學的觀點,而從實踐的觀點看人。從實踐的觀點看,並沒有定性眾生。人在現實上當然是有限的,但他是雖有限而可無限。人可以成佛,佛就是無限。當然這「無限」與上帝的無限不同,但是不礙其為無限。佛是由眾生修行而成的,所以並無定性眾生,也沒有定性的闡提、定性的阿羅漢、定性的菩薩,甚至定性的佛。根據這點,佛教可以講「不定原則」(principle of indeterminate) ,但是佛教也有「決定原則」(principle of determinate) 。這決定原則是什麼呢? 一切眾生皆有佛性,這是決定的;人皆可以成佛,這是決定的。所以,三個設準一定要合而為一,主觀地說的心體、性體、知體和客觀地說的道體是一,智的直覺則含於其中。「悟」就是要悟這點,見道也就是要見這點。這也就是康德所講的「上帝王國」。

  但是對中國人而言,並不說「上帝王國」這類詞語,一切都是天地之化。我們平常認為天地之化在一邊,德行之純亦不已在另一邊。其實德行之純亦不已就是天地之化,於穆不已的天地之化就是道德的創造,這兩者是同一的。這不即等於上帝王國嗎? 這是上帝王國之轉化。上帝王國必須依靠智的直覺,直覺之即創造之,因此朗然呈現,清清楚楚地擺在那裡;這就是見道。同樣的,成佛後的最清淨法界也不只是個觀念。所以在這點上,我們不能根據康德的標準往下落,否則便違反中國的傳統,使之成為無意義。現在有些人就是持這個態度。他們只承認孟子、王陽明的看法,而且把孟子、王陽明的學說只局限於道德的應當(moral ought) ,而不牽涉到存在。這樣一來,就縮小了他們的學說,這怎麼可以呢? 若不牽涉到存在,存在交給誰呢? 西方人把存在交給上帝,你把存在交給誰呢? 你說良知不牽涉到存在,而只決定道德的是非,決定「應當」,那麼存在交給誰呢? 而且王陽明明明說「心外無物」,明明說:「無聲無臭獨知時,此是乾坤萬有基。」乾坤萬有不能離開良知而存在,而這些偏執者卻使良知萎縮,只限於人類的道德界,那麼天地萬物的存在交給誰呢? 這是不通的。所以在這裡,我們不能順著康德的思路往下拖。何況康德對於這點也有交代。他雖然不把存在交給我們的自由意志,但卻交給上帝。現在這些偏執人把上帝、太極所代表的客觀面都打掉了,又不交給良知,那麼要交給誰呢?

  康德並不是不要上帝,上帝是三個設準之一。在中國,儒家則以道體代替上帝,心體和道體又通而為一,結果只剩下一個。你要說上帝,這就是上帝;你要說自由,這就是自由;你要說不滅的靈魂,這就是不滅的靈魂。中國人不特別講個體的靈魂(individual soul) ;「心」主要是指絕對普遍的心,萬古長存,只有一個。所以我們不能依據康德說這是神秘主義,或道德的狂熱主義,而必須順著康德往前推進一步。假如西方哲學以康德作中心,還要往前發展,就不能像現在這樣下墜。那些康德以後的德國哲學家如菲希特、謝林、黑格爾都已經看出來了。不過他們發展得不好,尤其是黑格爾,常令人反感;轉成馬克斯,更令人討厭。但是在黑格爾,已經有將三個設準消化成一個的趨勢。在另一方面,儒家的發展就不像黑格爾那樣令人討厭了。有人說黑格爾哲學有助於極權,但很少人說儒、釋、道三家有助於極權。這樣就往前進了一步,由康德所謂的「道德的神學」(moral theology) 轉變成儒家的「道德的形上學」(moral metaphysics) 。我們只能肯定一個道德的形上學,就好像康德肯定道德的神學一樣,但不能反過來肯定一個形上學的道德學(metaphysical ethics) ,就好像康德不能肯定神學的道德學(theological ethics) 一樣。神學的道德學構成他律道德,是不應肯定的。

  但是我們和康德不同之處是: 我們所謂「悟道」、「合一」之處,康德說是神秘之處,他不承認人有智的直覺。這種看法很不妥當。康德在「實踐理性批判」一書中「論純粹實踐理性的符徵論」章說,實踐理性的判斷只能以自然法則作為符徵(type) 或象徵(symbol) ,而不能作為圖式(schema) 。這一章很難懂,因為他寫得太緊了。我們在知識上固然需要圖式,但是將道德法則應用到現實的生命中,卻不需要圖式。然而依康德的看法,我們一說到行動,就落在現象世界中,就要服從自然法則,所以自然法則是道德法則的象徵(或符徵) ,這裡無圖式可言;可是神秘主義卻把這個只作為象徵(符徵) 的東西轉成圖式,以為我們對於上帝王國有一種智的直覺,就不能有圖式,甚至不能用「圖式」一詞。可是在這裡就是上帝王國,就是天地之化。在智的直覺中,我們可以說自然法則是符徵,但我們不能說智的直覺有圖式;而依康德的看法,神秘主義是把符徵當作圖式,以此肯定智的直覺。但康德並不贊成神秘主義。

  康德對神秘主義所作的批評並不很恰當。也許對西方的神秘主義可以這樣遮撥。但無論如何,若不善予疏道,就封住了上達之路;由此形成一個大毛病,影響到一般人。康德反對以經驗主義講道德。對於神秘主義雖然他也不贊成,但認為它與道德的莊嚴、純潔可以相容,只是誇張了一點。他認為就人的實踐而言,最恰當的是理性主義。依中國哲學看,如果以王學為準,良知教的四有句(註五)是在理性主義的範圍之內,而王龍溪所說的四無句(註六)就進到神秘主義了。但這種神秘主義是由理性主義直接往前推進的。在這裡,理性主義與神秘主義不能分成兩截,它們是相通的。但是若照康德的看法,理性主義就上不去,而被封住了。這造成很大的毛病,因為這樣一來,中國人從前所說的「悟道」、「成聖」、「成佛」、「成真人」都成了神話。但這些並不是神話,而是真實的可能。可是照康德的看法,這些都是神秘主義,都是誇大,這樣就把「實理」限制住了。

  照現代人的看法,這些都是神話,不能相信的。現在這些洋化的知識分子都屬於這種頭腦。這樣一來,中國的學問都不能成立了。客氣一點的人則說,這些都屬於宗教。可是中國人從前就在這裡講學問。不單如此,甚至佛教也不只是宗教。說這些是屬於宗教,這是根據西方基督教的標準而說的。當年歐陽大師就說:「佛法非宗教,非哲學;亦宗教,亦哲學。」佛法非宗教,因為它不是以基督教為標準;非哲學,因為它不是以西方哲學為標準。但是反過來說,它亦是宗教,亦是哲學。我們為什麼一定要以基督教作標準呢? 若以基督教作標準,說佛教只是宗教,只是神話,如何能服人之心? 佛教這種宗教顯然和基督教不同;它有教,教就是哲學。佛教有「宗」有「教」,教有教路,佛、菩薩說法都是一層層往上說。基督教有宗無教,所以只是「宗教」,只是神話。現代人不但說佛教只是神話,甚至說儒家、道家、宋明理學都是神話,這個態度很壞,這樣一直往下落,便成了所謂「學院式的研究」,只成了考據,原先佛教所說的「圓佛」、「法身」等都成了神話。

  中央研究院就代表這個趨勢,找些詞語歸類、統計,如:「理」字在什麼時代開始出現? 在某個時代出現幾次? 這樣一來,理學家所講的那些都不算學問,只是些空話。中央研究院的人講宋明理學,在這個風氣下只是作統計,統計「仁」這個詞語古來怎麼講,然後講阮元的「性命古訓」,再講到傅斯年的「性命古訓辨證」。這就是學術,其他都不是學術。這對一來,從前儒家所講的那些學問統統被抹掉了。當年徐復觀先生對他們說:「你們為什麼不講中國哲學? 宋明理學也可以研究呀!」其中一位先生 :「我們中央研究院決不講禪宗。」他竟把宋明理學看成禪宗!就是禪宗也可以講呀!中央研究院為什麼不能講比較宗教呢?

  康德講理性主義,但是通不上去,不能重視上面一層。現代人則順著這種理性主義往下看,結果連理性主義也不能成立,只成了理智主義(intellectualism) 即啟蒙運動時代的理智主義。一般說來,「理智主義」並不是個好名詞。凡可以證明的就相信,不能證明的就不相信,這是理智主義的態度。理智只限於經驗範圍之內,所以持理智主義態度的人一定要求證據。胡適之當年的口號就是「拿證據來」,講起來煞有介事,好像理直氣壯,其實根本不通。其他的人自己也不通,所以被他這句話唬住了。有些事情可以拿出證據,有些事情與證據無關,你到那裡去拿證據? 譬如,依中國人的老觀念,父母去世時不能戴金框眼鏡,也不能穿綢緞,只能穿麻布。但是胡適之說: 我為什麼不能戴金框眼鏡呢? 我可以戴銀框眼鏡,當然也可以戴金框眼鏡。金框和銀框都是金屬,有什麼分別呢? 綢緞和麻布又有什麼分別呢? 這樣一來,就把孝道否定了。孝道要到那裡找證據呢? 又如所謂「公道」,俗語說:「你說你公道,我說我公道,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公道要到那裡去找證據呢? 所以這些人都是沒有道德意識的。道德問題與證據無關,只能自己作證,不能問為什麼。你一問為什麼,你就不是人,而是禽獸。現代人所謂學術,大抵如此。以前人講學問,正好相反,他們專講孝心如何呈現。現代人則把這些看成神秘主義,根本不當學問看。

  當然康德不致如此,但是他可以開這道門。我們講康德,是要使他向上通;只有向上通透了,才能提得住。一旦提不住,就落到實證論。所以就某一個意義而言,康德是最大的邏輯實證論者。就知識的範圍內而言,邏輯實證論並不算錯。我們這個課程只講到這裡。明亡以後,經過乾嘉年間,一直到民國以來的思潮,處處令人喪氣,因為中國哲學早已消失了。

                  李明輝記錄



【附 註】

註一:「道德底形上學之基礎」第二章。

註二:參閱「道德底形上學基礎」第二章中「由他律底假定的基本概念而來的一切可能的道德原則之分類」一節及「實踐理性批判」第一部第一卷第一章「論純粹實踐理性底原理」定理四解說二。

註三:「二程全書」卷二、二先生語二上及「宋元學案」卷十三、明道學案上。

註四:法華經方便品第二。

註五:四有句即王陽明所說:「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見陽明「傳習錄」卷三及「年譜」嘉靖六年九月條下。

註六:四無句即王龍溪所說:「心體既是無善無惡,意亦是無善無惡,知亦是無善無惡,物亦是無善無惡。」見陽明「傳習錄」卷三及「年譜」嘉靖六年九月條下,亦見「王龍溪語錄」卷一、天泉證道紀。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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