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個問題是范縝的「神滅論」。這是佛教傳入後,為對抗佛教而有的唯物論思想。神滅論針對的是輪迴,是阿賴耶識永久不滅的識之流。若神滅則那有輪迴、那有來生呢?但阿賴耶識這不滅的識之流仍不同於西方基督教所謂的靈魂不滅(immortality of soul)。依佛教的觀點,阿賴耶識雖不滅,但可以轉化,即要「轉識成智」;雖然將識轉化為智,但「神」、「心靈」仍永恆常在。中國沒有個體靈魂不滅的觀念,佛教是如此,儒家也是如此。陸王以來講心,是講普遍恆在的心,即「良心」,而不是靈魂不滅,因此仍與西方不同。這表示中國沒有個體靈魂(individual soul)滅或不滅的問題。
范縝的主張接近自然主義,是順著道家講自然所引伸出來的,並不是道家言自然的本義。范縝和王充都受道家的影響,但王充的思想也不是道家式的自然主義,反而類乎西方人所說的Naturalism。老子所說的自然,是超越意義的自然(in transcendental sense),不從氣上講,因此不能以西方的自然主義來瞭解老子。順王充的自然主義思路,氣是可變化的,其中並沒有常住不滅的神。范縝藉刃與刀的關係來說明神與氣的關係(註十四),這當然是唯物論的思想。這種思路最簡單淺顯,因此容易為一般人所接受。到共產黨出來,以唯物論的觀點來看中國的傳統思想,於是只賸下王充范縝這些人的思想,甚至把張橫渠也比附進去。其實張橫渠並不是唯氣論,王充也只是特別重視氣,真正主張唯氣論的只有范縝一人。拿馬克斯主義來硬套中國的學問,那就等於是否定了中國文化。
裴頠的崇有論、嵇康的聲無哀樂論與范縝的神滅論這三個問題不是反傳統,而是非傳統,中國的心靈(Chinese mentality)不喜歡這種思想,因此大家不大注意,也不大能瞭解,但它們本身仍有思路,也有意義。例如崇有論的「有」類乎西方自柏拉圖以來所重視的Being,而不同於老子所言的「有」。老子所言的有非常高妙,它落實落定了才成為裴頠所論的有,而成為類乎西方的思路。上述三個問題都值得仔細看看。(關於神滅不滅的問題是當時的一個大爭論,文獻俱見弘明集以及廣弘明集。)
魏晉時代以玄學為主流,此外還有上述三個不屬於中國傳統思想的重要問題。魏晉之後接著是南北朝隋唐,在這個長時期裏,中國文化發展的著重點,或謂民族文化生命的主要流向,是在吸收佛教、消化佛教。這是個長時期的工作。要瞭解、消化另一個民族的文化系統,都要靠長時期的努力,短時間是不行的。現在中西方文化交流,就整體的客觀瞭解而言,西方漢學家之瞭解中國文化,不如中國人瞭解西方思想來得多、來得虛心。因為中國的民族性較寬大開闊,因此中國人在客觀的瞭解上固執少、障礙少。例如日本民族自己的創發性不夠,而以吸收其他民族的文化為主,好像沒有自己的文化,其實並非如此。譬如在明治維新以前它主要吸收中國文化,包括儒釋道三家,但吸收消化的結果卻往往不合於儒釋道三家的本義,這就表示它那民族才性的底子非常頑固。這並不是有意的,而是自然的,它本有一種特別的情調,這就影響它所作的客觀瞭解。就這方面而言,中國人在客觀的瞭解上較寬、較恰當。這並不表示現實上中國人已瞭解較多,而是指在可能的方向上,中國人瞭解西方較西方人瞭解中國,在才性方面所受的限制障礙較少。由此可知吸收另一個文化不是容易的,一定需要長時期的努力。
再譬如有些人喜歡講「佛教中國化」「中國的佛教」,好像中國的佛教不同於印度的佛教似的。但若仔細考察一下,究竟此處說的「化」是什麼意義?怎麼「化」法?「化」到什麼程度?仔細體會瞭解之後就知道這種說法是不對的,佛教只有一個,所謂在中國的發展,都都是佛經中所原涵有的義理進一步發揮,並沒有變質而成為不同於印度的「中國」佛教。
下面要接著講魏晉以後,南北朝隋唐這一段長時期中的主要問題佛教。佛教的內容特別豐富複雜,我們仍是總括地敘述其中的基本觀念與主要涵義。如此是將佛教當作哲學來講,這是基層的瞭解;這層明白了之後,可以再一步步實際地去修行而進入宗教的範圍。就哲學言,佛教的啓發性最大,開發的新理境最多,所牽涉的層面也最廣。我們現在不細講大乘小乘各宗的複雜內容,而是一方面提示佛教中的主要基本觀念,另方面就所牽涉到的觀念內人內容指出其中的問題,即是對佛教作一反省的綜述,這是屬於第二序的討論,而不是基礎內容的敘述。
首先要瞭解的是「緣起性空」的觀念,這是佛教大小乘各宗所共同承認的基本觀念。佛教最初講「十二緣生」(註一五),現實的一切都在因緣之中,自無明始,無明緣行,行緣識……等,十二個階段輪轉不斷。因「十二緣生」故說「諸行無常、諸法無我」(註一六)。講「緣起性空」的觀念就是釋迦牟尼佛說十二緣生、說諸行無常、諸法無我等義的普遍化,而成為一個普遍的原則(general princple, universal principle)。這是大小乘的共法,若不瞭解「緣起性空」就不能談佛教。
「緣起性空」從緣起方面說是個普遍的觀念,就是一般所說的因果性(causation)。西方哲學、科學中也喜主言因果(causality),但並沒有「緣起性空」的觀念,可見思路大不相同。佛教講「緣起」就必然涵著「性空」,而西方人講因果性卻正好要證明「性不空」。科學中的自然法則、自然因果(natural law, natural causality)之作為法則,是為了要使自然現象可理解(intelligible)、可說明;而「緣起性空」是由「空」來看因果律,正是要說明世界不可理解。例如「生」的觀念就不可理解,現象世界都不可理解,故謂「如幻如化」(註一七)。「諸法不自生,亦不自他生,不共不無因,是故知無生」(註一八),這表示「生」不可理解,也就是「無生法忍」(註一九)「體法空」(註二○)這些詞語的意義。西方人著實了來看causality,因此從沒有「如幻如化」之類的話語。這兩種思路以及其文化背景顯然很不相同。
對此不同,我曾有兩句判語。一般的世間哲學即以西方哲學、西方傳統為代表,都是「為實有而奮鬥」(struggle for Being)。西方的科學、哲學、宗教都是如此。實有就是自性。就是性不空。自柏拉圖開始就強調實有,直到最近海德格仍不斷地講Being,可見Being是很難把握的。把握實有是個大智慧。佛教正好與此相反,正是「為去掉實有而奮鬥」(struggle for non-Being)。去掉實有就是所謂「性空」,就是「諸法無自性」、「諸行無常、諸法無我」。無常無我就是無自性,無自性就是空。但說「空」並不表示沒有萬法,萬法仍是「有」,但它無自性,故「空」。為什麼萬法無自性呢?因為它是依因待緣而生。緣生就函著無自性,無自性就函著空,因此「緣起性空」是個分析命題(analytical proposition),也就是identical proposition,自同的命題,緣起就是性空。Being固然不易把握、不易瞭解,「空」同樣地也很難把握與理解, 這也是個大智慧。我們天天講「我」, 就是肯定自我;若把「我」的自性、或就人而言的人格性(personality)去掉,那麼個體的靈魂、靈魂不滅當然就更不能講了。肯定實有與肯定性空都是大智慧,即由此智慧見人類之可敬可貴。
以上是由「緣起性空」這個觀念所直接引發出來的問題,這是個很有意義的哲學問題,也是在這個時代所應開拓出來的新理境,所應正視的不同想法。開發新理境就是中國哲學的發展。諸位要好好用功,有了嚴格的思想訓練,才能使義理、理境再推進一步。
西方哲學是為實有而奮鬥,佛教是為去掉實有而奮鬥,那麼儒家和道家呢?儒家仍然肯定實有,也是「為實有而奮鬥」,但它是由道德處講,因此仍與西方不同。道家就很特別,不屬於以上任一種型態,因此我曾用莊子的一句話來表示,這些話有些滑頭,但卻恰好能表現出道家的趣味。莊子謂「材與不材之間」(註二一),這就是道家的型態,既不同於西方傳統之肯定實有,亦不同於佛教之謂無自性,也不同於儒家之由道德確立實有,而是個居於三者之間的型態。這是深入瞭解各家的系統性格之後,才反省、散發出的哲學問題,因此是高一層的;至於基礎的瞭解,仍需要大家仔細去讀原典。
由緣起性空還可引出許多其他的觀念。緣起即如其為緣起而觀之,即causal occasioning, causal happening as such來看,也就是說「不增不減」(註二一)地來看,它就是性空。有所增益即成執著而落入常見,有所減損即成斷滅而落入斷見,這都不是中道。依佛教,「為實有而奮鬥」就是求常,是增益見;若認為完全是空無,一無所有,就是減損見。常見、斷見均是邪執,不合中道。這正是緣起性空之觀念的精采處。
既然是緣起性空,那麼「常」在那裏呢?佛教原初講無常、苦、空、無我等,但到了大乘佛教中「涅槃身」的理想境界,也講「常樂我淨」。涅槃法身就是常、就是大自在、就是「真我」。但此「真我」並非個體之靈魂,而是「無我相之我」(non-ego form self)。這是個詭詞,但也正是佛的境界,這就是「常」。只有達到了這個意義的「常」,緣起性空、如幻如化的諸法才能統統保得住。西方哲學由因果法則的觀念向後追問第一因(first cause)、充足理由(sufficient reason),最後提出上帝的創造,由創造來保證萬法的存在。佛教由涅槃法身的「常」來保住後起之萬法,而緣起仍如其為緣起而觀之,不增不減,仍是性空。如此,二種思路的結果不是一樣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