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要由縱貫線的文化背景來瞭解老子的無為何在戰國時代出現。凡是這種問題都有永恆性,凡真理都有真理的普遍性。不要以為那是兩千年前的,現在沒有用了。現在的狀況還是個戰國時代。中國的古代文化發展至春秋戰國時代為最高峰。照史賓格勒(Spengler)講,每個民族都有個「十九世紀」,這「十九世紀」是象徵的意義,譬如春秋戰國就是個十九世紀。按照史賓格勒的「文化斷滅論」,一個民族只能有一個十九世紀,只開一次花,希臘、羅馬、近代文明都是如此,開過就衰了、完了。所以做那部書名曰The Decline of the west(西方的沒落)。西方人依據其西方的文化發展史,容易有此看法。興衰在中國無所謂,有興必有衰,是波浪式的連續(contiunity),生生不息,永遠螺旋式地往前進。假定站在自然生命、生物生命的立場來講,確是只開一次花。但文化生命不如此,它可以從自然生命跳上來找一個超越的根據來潤澤提撕我們的自然生命,這樣就可以永遠持續下去,這就不是文化的斷滅論。十九世紀可以有,而且可以無窮地出現,這只有靠縱貫的意識才能瞭解、才能把握。
無所顯示的境界,用道家的話講就是「虛」。「虛一而靜」本來是荀子的話(解蔽篇),道德經曰「致虛極,守靜篤」(十六章),虛靜是道家的工夫,荀子這話就來自道家。無的境界就是虛一靜,就是使我們的心靈不黏著固定於任何一個特定的方向上。生命的紛馳、心理的情緒、意念的造作都有特定的方向,黏著在這個地方,就著於此而不能通於彼,你生命黏著於此,我生命黏著於彼,各是其是,衝突矛盾就出現了。佛家講的執著就是黏著(attachment),是將心思封限在一個特定的方向上。所以第一步先分解地瞭解無,就是虛一靜。虛則靈,心思黏著在一特定的方向上,則心境生命即為此一方向所塞蔽所佔有,就不虛了,不虛則不靈。一就是純一無雜。沒有烏七八糟的衝突矛盾紛雜,把生命支解得七零八散就是一;用康德的名詞講就是把離多(manifold)統統化掉,不是把離多綜和統一,而是化掉如水通流。靜就是不浮動。人隨著生命的紛馳,順著意念的造作,天天在浮動之中,把這些化掉就靜下來了。道家喜言靜;儒家常言定,大學謂「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又講貞定;佛教講止;意思相通。靜不是物理學中相對的運動和靜止(motion and rest)的靜,而是絕對的心境,是定,是隨時將心靈從現實中超拔出來,浮在上層的一種境界,是精神的(spiritual)。無、自然、虛一而靜都是精神的境界,是有無限妙用的心境。所以無不是西方哲學中存有論的觀念,像康德將無分作四類,都是從對象的有或沒有,或概念是空的或不空來說無,(參閱史密斯英譯本「純粹理性批判」頁二九四~六),道家不這樣講,所以首先從這裏劃分開。
一露端倪有徼向性,就傾向于成有,to be a certain being要成一個有。從這裏講,這徼向性之有帶有創造性,是故它不屬于認識論的有,而是屬於實踐的存有論的有,就是說不屬於海德格所謂表像的思想(representative thought)中的有,而是往後反上一步屬於original thinking。表像的思想中的有是往外散看的有,對應對象而講的。
可是這裏有個問題。一有徼向性出現而落在有中,假定心思不靈活,就又限於此而不能通於彼,所以又不能停於此,「玄」就在這裏出現。凡徼向都有一特定的方向(a certain direction或orientation),若停在這徼向上,有就脫離了無。有不要脫離無,它發自無的無限妙用,發出來又化掉而回到無,總是個圓圈在轉。不要再拆開來分別地講無講有,而是將這個圓圈整個來看,說無又是有,說有又是無,如此就有一種辯證的思考(dialectical thinking)出現。有而不有即無,無而不無即有,好像玩弄字眼(play of words),不懂就是玩弄字眼,若懂得,它的規則亦很簡單。這個圓周之轉就是「玄」,道德經「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的玄。
因此創造creativity, creation用在儒家是恰當的,卻不能用於道家,至多籠統地說它能負責物的存在,即使物實現。「實現」更籠統,說創造就太落實了。所以我們不要說創造原則,而叫它「實現原則」(principle of Actualization)。實現有許多種方式,基督教的上帝創造萬物是一個意義,以創世紀神話的方式講,上帝從無創造萬物。儒家講天道不已創生萬物又是一個意義,那不是從無而造,而是「妙萬物而為言」的那運用的創造。二家都講創造也還有不同,但都可以用實現原則說。佛教根本不能用創造,說涅槃法身說般若創生萬法是不通的,即使說實現也不恰當。但到圓教也總能維持住「法底存在」之必然性。若勉強說實現,這是天臺家所說的「理具事造」之實現。實即是必然地一起帶著呈現。是故不管是耶教的上帝、儒家的道體、道家的玄、還是佛教的般若法身,若籠統地都用實現原則說,這「實現」底意義也不一樣,尤其在佛教方面為特別。這個問題甚為微妙。現在只簡單地如此說,以後將有機會較詳細地講。
道家只能籠統地說實現原理,不好把它特殊化,說成創造,因此道家是徹底的境界形態。若要再多說些,多加點顏色,那把它規定成上帝好呢?還是儒家的道體?還是般若法身?道德經中都不規定,只一個玄字就夠了。在這個意義上我也說道家最為哲學性,最philosophical, formal,對實現原理沒有特殊的決定(no special determination)。若決定它為梵天、上帝或是於穆不已的天命道體等,照道家看都是對實現原理的特殊規定,嚴格講都有特殊的意向。道家沒有這些決定,所以最philosophical,最有哲學中邏輯的普遍性,也可說是邏輯的空洞性。玄創生天地萬物之生其實是「不生之生」。假定你瞭解不生之生,那麼前面所講的你都能懂。這很微妙,讀讀道德經就會知道,仔細瞭解就可以看出這是很深的智慧。
再看儒家。儒家之天命不已的道體就是創生萬物,易曰:「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乾彖)。乾元就是最高的創造原理。所以儒家看天地之道,是「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這就是創造,創生萬物。嚴格講創造之所以為創造之實義要從道德上見。就是基督教從上帝說創造,嚴格講也是由道德上見。因此儒家由天命不已、天地之道的道體所表示的創造,人就叫做創造性自己、創造性本身(creativity itself)。耶教的人格神──上帝──嚴格講就是造創性自己,也叫做創造性原理(principle of creativity)。創造性就是天地萬物之本體,人格化就是上帝,不人格化就是創造性本身,亦即創造的實體(creative reality),是絕對的實體。基督教解釋上帝創造這個世界是由於上帝意欲這個世界;為什麼意欲?因為愛這個世界;為什麼愛而意欲?因為這個世界是最好的。如此說來創造的原理還是Good,還是道德的。道德性的「創造性自己」人格化就是上帝。
因此要真正恰合創造的實義,一定是縱貫的關係縱講,儒家就是如此,縱者縱之,橫者橫之;縱貫者縱講,橫列者橫講,如知識是橫的就要橫講,恰如其分絕不錯亂。這是最好的形態。康德也屬此種形態,實踐理性就是縱貫地講創造,因此康德也說意志底因果性(causality of will),是一種特殊的因果性(special causality),就是要創造一物。但當因果性屬於知性而為範疇(category)時,就只是由之以理解一物而不是創造一物,這就是縱者縱講,橫者橫講。因此歷來說儒家是大中至正之教,如此就是中正。唐君毅先生說佛老是偏至型的聖人,也表現這個意思。
Berkeley只說到境不雜識,並沒有說到唯識所變。“To be is to be perceived”“to be” 什就是存在,就是境,存在不能離開我們覺知的心,不能離開我們認知的心,離開我們認知心,就沒有現實的存在,但柏克萊只說境不離識,卻並沒有說唯識所變,並不說這個“to be”是我們覺知心所變現。因此佛教在這裏,比柏克萊還徹底一點,心理學的意味更重。但是境還是指看對象說。
把境、界連在一起成「境界」一詞,這是從主觀方面的心境上講。主觀上的心境修養到什麼程度,所看到的一切東西都往上昇,就達到什麼程度,這就是境界,這個境界就成為主觀的意義。和原來佛教的意義不大相合,但現在一般人都了解,我們就用這個普通的意義。境界形態的「境界」翻成英文很難。實有形態的「實有」我們可以翻成being。實有形態的形上學就是依實有之路講形上學(metaphysics in the line of being)。但是境界形態就很麻煩,英文裏邊沒有相當於「境界」這個字眼的字。或者我們可以勉強界定為實踐所達至的主觀心境(心靈狀態)。這心境是依我們的某方式(例如儒道或佛)下的實踐所達至的如何樣的心靈狀態。依這心靈狀態可以引發一種「觀看」或「知見」(Vision)。境界形態的形上學就是依觀看或知見之路講形上學(metaphysics in the line of vision)。我們依實踐而有觀看或知見;依這觀看或知見,我們對於世界有一個看法或說明。這個看法所看的世界,或這個說明所明的世界,不是平常所說的既成的事實世界(如科學所說的世界),而是依我們的實踐所觀看的世界。這樣所看的世界有昇進,而依實踐路數之不同而亦有異趣,而既成的事實世界則一定而不可移,此則名曰定性世界。而若此定性世界是康德意義的現象,則現象畢竟亦是對應我們的感性與知性而為現象,因此,它為定性世界是依我們的定性感性與定性知性而為定性世界,上帝原不創造現象(依康德);而若我們的感性與知性不是定性的,而是可轉的(例如轉識成智),其為可轉是依人不是定性眾生,即不是依人類學而看的人,而為可轉,則現象之為定性世界亦是可定可不定的,可使之有方可使之無。而所謂有昇進有異趣的世界則都屬於價值層的,屬於實踐方面之精神價值的;而若在此實踐方面的精神價值之最後歸趣總是定在自由自在,則有昇進有異趣的世界總歸是一,雖有昇進而亦有終極之定,雖有異趣而亦有同歸之同,而此世界中的萬物即是「物之在其自己」之物,此則為終極地決定者,亦即是絕對的真實者或存在者,而不是那可使之有亦可使之無的現象。依此,普通所謂定者實是不定,而依上說的觀看或知見而來的普通視之為主觀而不定者,終極地言之,實是最定者,最客觀者,絕對的客觀者──亦是絕對的主觀者──主客觀是一者。
道家從作用上顯出有性、無性,顯出道的雙重性,最高的是無。無是本,而對於這個無性不能加以特殊化,不能再給他一個特殊的決定(special determination),不能特殊化成為 idea 啦、上帝啦、梵天啦,也不能像唯物論把它特殊化成為原子、或地水風火等等。它就是的無,不能特殊化。這個無,就是作用上、心境上顯現出來的,就是拿這個東西來保障天地萬物的存在。
這種詭辭道德經裏邊多得很。這個「詭」就是莊子所說的「是其言也,其名為弔詭。」弔詭就是詭譎,「弔」字沒有意義。什麼叫做「是其言也,其名為弔詭」?它跟著前面來,「予謂女夢亦夢也」(註十五),這不是弔詭嗎?現實生活一切都是作夢,我說你們在做夢也是在夢中,把自己也含在內,這不是矛盾嗎?你說人家作夢,至少你不做夢才行啊!我說你夢,我也是夢,這個在邏輯上是不行的啊,在邏輯上就成了矛盾,這就是Vicous circIe,就是惡性循環,羅素特別用theory of types來解決這個問題,以「類型論」來解答。這是邏輯上分析的講法。「所有的人都說謊」,這一句不是謊,不包括在「所有人皆說謊」的「所有」裏邊,它與那個「所有」不在同一層次上,那個「所有」不包括它自己,以此可以分開,這是邏輯地講。在邏輯上不准有這樣兜圈子。
史賓格勒就是看到十九、二十世紀以來的這層問題而嚮往創造大文化傳統的貴族社會,尼采也是如此。尼采一方面反對基督教,一方面反對泛民主主義。他不一定反對民主政治、自由民權(民主政治的基本精神是自由民權),但當民主主義到處氾濫的時候,就很令人討厭了。尼采反對的是泛民主主義最後導致眾暴寡,人只是庸眾(mass),都成了海德格(Heidegger)的存在哲學的中所說的 das Man(物性的人)。尼采是由這種價值觀念上反對泛民主主義;但他也有非理性的地方,所以是浪漫的理想主義,並不是理性的理想主義。尼采嚮往的新貴族。由「超人」這個觀念所代表。他講「超人」就是要人作獅子,不要作綿羊。他反對基督教令人都成了綿羊。超人是訴之於自然生命的,在尼采看來,生命強的就是道德高、智慧高的人;而這個世界就當由道德高、智慧高的人來統治,而不是由庸眾來統治。這是尼采的基本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