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燕果 于 2013-9-24 03:55 编辑
纵谈天下——舟中对 张其锽是报着经世致用的理想,满腔热忱地投入到社会中去的。为了这个理想,他的思想已经准备了若干年,作了大量的学习和思考,形成了一定的成熟的思想体系。 整军治军,破案捕盗,这些在别人看来很难的事情,在他做起来,却是如鱼得水。具体做事的谋划上,他的思维已经到了一个很锐利简洁有效的境界。 但对于整个社会和国家的前途和去向,接触到的实际官场应酬越多,了解的官场内幕越深入,这却使他越来越有些郁闷和沉重。 尽管他依然干劲十足,但心情与思想与刚中进士时有了很微妙的改变。这可以从他给妻子潘夫人的家书中所附的诗中看出来:
湖海漂摇又一年
相思两地尚依然
壮心自笑成何事
惭愧佳人寄锦笺 这首诗虽然没有日期,但可以分析出是在芷江任职时写的。当时张在芷江,妻子与母亲住在永州。 在芷江其后的日子里,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张其锽失去了他父亲为他定亲的元配潘夫人。 在宣统二年(1910年),张其锽在他的嫂嫂的帮助下,又娶了前浙江巡抚聂缉椝的女儿聂其德,聂其德的母亲是曾国藩的小女儿。 这桩婚事,张原先不知道,是他的嫂嫂给提的亲。由于张其锽的官声太大了,聂父认定张是少见的栋梁之才,所以非常愿意这个女婿。但张其锽却回信说:“我因母亲高年在堂,所以在外面混些事做,将来是准备要出家的,我不愿害人家的xiao姐。”这样的回信,无论从哪个方面都是可以理解的,很符合张的性格。但这封回信让嫂子却给压了下来。到了最后,这件婚事由于聂父坚持,婚事也就定了下来。 宣统二年(1910年)正月十九,张其锽与聂其德结为夫妻。 在张其锽任知县的过程中,对社会有了新的认识,他的思想比原来更成熟了。他本来是一个爱思考的人,又有经世致用的理想,他对社会问题非常留心。尽管身为一个小县令,对天下大事却很关注,有他自己的主张。 这一年,张其锽对天下大事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这就是张其锽版本的“隆中对”。 清宣统二年(1910年),当时担任云贵总督的李经羲(李鹤章之子)六月路过芷江,张作为知县跟随着知府前去迎候。他被传入官船内。 进入舱内,这一位李总督开门山地对他说: “我进入湖南境内,同时就听到了你的名声,过常德后,越向西行,名气越大,是什么致使这样?这在当今的州县官吏中真是不多见啊!” 晚上,李又专门传见张其锽,向张详细询问地方上的利弊情况,以及捕盗断案等事情。 说完情况,又开始发问(这才是真正谈话的开始): “朝廷现在急着施行新政,兄弟的意思如何呢?” 张其锽出人意料地对答道:“这是亡国的新政啊!这不是新政,只是形式上的新政,纸面上的新政。不如立宪啊!”(这话在清朝的上下级之间,真够直接的。一方面表露了张倔强的性格,另一方面也说明了张对这位上级思想的判断与掌握,否则这种谈话是有风险的。) 李总督仔细地盯着他,惊问道:“为什么?” 张其锽从容地回答:“吏治到了这种地步,弊病可以说已经到了顶点。突然间,各项事务共同兴办,让州县把各种情况填报数据上报,说起来好象挺好的。但是这些上报的情况,大部分都是捏造出来的,一级一级都在作假。这样的作法,哪里会有什么作用呢?” 李总督听到这里,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说的是啊。唉,名为百废俱兴,实际上是百兴俱废,大毛病出在这里啊!这样的状况,兄弟可有良策吗?” 张其锽对答说:“中国有海岸,有边防,有内陆,从地域上是存在差别的。人民的教育和开化程度,也不尽相同。应该根据当地的情况,因地制宜,不能搞一刀切。 “况且十件事情一起来做,一件事情也不会有成效。不如先缓办六七件,集中精力做两三件。等这两三件事情做好了,再做其它。定个十年计划,可以得其大要。” 李听到这里,又问:“如果真的先办那些紧要的两三件事,你有什么把握,就必定会奏效呢?” 张对答说:“治理的方法,最重要的要名符其实,方法、提法、政策要详细落到实处。这样慢慢才会好转。” 李随即又问:“用什么样的方法才能做到各符其实呢?” 张迅速回答:“要把方法政策落到实处,必须以简驭繁。只有简单的才能不脱离要点,简要的才容易理解,也容易执行。大的纲要举起来,网目自然就张开了。 “但是一开头就头绪繁多,执行起来很不容易。甚至有些不符合实际情况的政策,在现实中很难办到。这样的政策,是肯定执行不下去的,只能是空话。这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目前国家政治的实际情况,总体就是这样的。” 李听完之后,再三点头:“老兄的话说得很有道理。说在根本上了呀!” 张其锽接着又谈了他对国家架构的想法,说到内阁与国会互相促进、互相制约的国策。接着又讲述了目前怎样根据云南这种偏远地区,因势利导,依靠人民群众的反抗精神来抵制外国人势力的方法。 夜已经很深了,张告辞出来,李再三叮咛张说:“老兄英拔闳达,必定不会久屈于现在的地位。望常常通信联系啊!” 尽管李这样看重张,但后来张却没有主动与李有任何的联系。一方面这是张的性格,另一方面也隐约透露出张对形势的估量。 这一年的八月,张其锽的母亲病逝。张其锽回乡奔丧,离开了芷江。告别的日子,有好多的绅民前来相送,有甚至流下眼泪的。 身居高位的李经羲通过耳闻目睹对张有了深切的认识,他念念不忘张的才干。李对人说,国家多难,到了关键时刻可以用的有二人,张其锽就是一个。 第二年李经羲电令湖南巡抚杨文鼎调张到云南统兵。由于杨也很重视张的才干,已经提前任命为南路巡防队统领,驻在永州,所以没有成行。 同年李经羲又上奏折推荐保举张其锽是可以担当封疆大吏的人才。 凌风知劲节 前一篇说到的张其锽的“舟中对”,是张其锽思想的一个重要的宣言。 总起来看一下,张的思想主线,基本上是“循名责实”“因地制宜”“以简驭繁,纲举目张”“抓主要矛盾”这样一些思想。 从国家的体制上倾向于改革政治体制这样的政治主张。 张思想的主体都属于中国本土哲学思想的范畴,这些思想的萌芽,可以追溯到中华民族的幼年时期。 中国古哲学思想经过一代代的演进,甚至经过血与火的洗礼,亡国亡族的痛定思痛。从宋理学开始,到阳明心学,再到船山的经世致用之学,及到晚清,以“实事求是,因地制宜,经世致用”思想,成为当时一些优秀的人物的共识,成为湖湘学派的重要指导思想。 湖湘学派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左宗棠,于临死之前上的奏折中还专门提道:“上下一心,实事求是,则臣虽死之日,犹生之年。” 张其锽母亲的丧事一忙完,便被催促就任南路巡防队的统领。他继续实践他的治军的思想,他在军队中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埋头整顿纪律,训练部队。他本来对天下大事有所预料,值此多事之秋,训练一支武装,以静待动。 不久,湖南境内革命军起事,长沙光复。在经历了一系列的历史事变之后,立宪派的首领谭延闿担任了湖南军政府都督。去信邀请张其锽率军进驻长沙。 经过张其锽的精心筹划训练,张所率领的南路巡防队,当时是湖南境内真正有实战能力的队伍之一。这年十二月,谭延闿又把张其锽的南路巡防队改名为南武军,并招受新兵,扩大了这支队伍。任命张其锽为军统(军队的统领,非后来的军统),张其锽的内弟聂其贤被任命为司令。完全控制了这支军队的领导权。 张其锽要求辞去军队的职务,谭延闿并不同意。湖南政府成立后,谭延闿更任命张其锽为湖南政府的军事厅长,主管全省的军队与军事。委托张其锽的内弟聂其贤统领南武军。 此时张其锽军权在握,乱世之下,按当时的游戏规则,只要抓住枪杆子不放,暗中扩充力量,以静待动,慢慢的发展,好多的军阀都是这么过来的。 但是张其锽有自己的理想与信念,也有自己对形势的看法。后来的一系列事情,可以让我们真正了解到张其锽的内心世界—— 一件事是,湖南军四十九标援鄂失败回到湖南后,谭要赵师长命令他们缴械,结果激起事变,扬言要炮轰城市,围攻都督府。眼看一场纷争即起,一场杀戳就要酿成。张其锽显示了他在处理危机事态中的镇定,他派一位姓何的军官领着二百个新征的兵,徒手前往劝说,这些士兵有些是原来张其锽的部下,素来对张比较敬服,这些士兵终于被说服,缴出武器,避免了一场流血的冲突。这件事情颇有一些墨家“非攻”的色彩,这与张其锽的对于墨子思想的研究与认同是分不开的。 第二件事,当湖南基本归于平静的时候,由于此时的湖南境内,各种名号的队伍杂出,既浪费政府的收入,又有碍于长治久安,有些人提出了裁兵的主张。当时担任军事厅长的张其锽对于裁军十分赞成,这对于一个掌握军队实权,而且以军队为根基起家的人来讲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情。而且当时的中国,乱象横生,裁撤军队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裁不好,兵就是匪。因此就是有心裁撤军队,兵勇如何安置,而又能不激起兵变,真是一件很复杂很精细的工作。 研究过曾国藩历史的朋友可以知道,就裁撤湘勇的事情,连老谋深算的曾国藩也可谓费尽心血。 张其锽却自告奋勇,先从自己原来的部下裁起,总共遣散了军队五万余人。他裁军也用了些巧妙的办法,比如当时聂家在湖南有围湖造地的许可,但是这些地围成以后,并没有变成可以耕作的土地,他雇佣这些当兵放下武器前去修堤坝,完成了原来未完成的围湖造地的工程,这样一举两得,又修了耕地,又安置士兵,使这些士兵自然而然地放下了武器,又重新回归到土地上来。所以这一次裁兵,办得风平浪静,并没有引起社会的动荡。 裁兵完成后,张其锽固辞军事厅长的职务,带领着家属回到岳父家所在的上海。 在此期间,张又被晋升为陆军中将。 第三件事,袁世凯早已听闻张其锽的名声,召张其锽进京,一经交谈对张非常欣赏,想委以重任,为己所用,并准备授于张其锽“广东巡阅使”的官衔,到广东办理裁兵的事宜。张敏感地感觉到,袁有称帝的企图,于是找了个理由遁出北京,飘然而去。 第四件事,是一件必定写入历史的事件。袁世凯开会讨论“新约法”,这个“新约法”内容共有10章28条,把《临时约法》中总统权力扩大,如:“大总统为民国之元首,总揽统治权”,“大总统为行政首长,置国务卿一人赞襄之。大总统得颁给爵位、勋章。”这些规定不仅取消了国务院和内阁总理,同时把代替内阁的国务卿成为附属品。 这个新约法讨论的时候,满场子没有一个议员出来反对。强权面前,大家选择了沉默。张其锽却站起来公开发言,反对总统有颁于爵位的权利,因为这太象皇帝了,实际就是公开举旗反对“新约法”。这个意见一提出,当场引来好多人的嘘声。张其锽并不屈服,拂袖而出,干脆会也不开,下午直接回南方一走了之。他这样勇敢的作法,吓坏了推荐保举他的李经羲(即是上一篇与张其锽讨论形势的原云贵总督李经羲),李经羲赶紧向袁世凯提出因这件事情自求处分的报告,袁在报告上批了:“追赶回京,交部议处”八个字。而张早已经龙归大海,网罟难施。 一年之后,袁果然称帝,蔡锷在云南起兵反对帝制,袁调兵反击,在形势危急的时刻,张其锽积极参与说服陆荣廷起兵反袁,(史书上多言岑春煊与梁启超说服陆荣廷,其实此二人与张其锽关系极好,追忆张的文章中都提到张其锽曾说服陆荣廷反袁,应当是事实),陆反戈一击参与到反袁的行列中来,使得反对帝制的形势明朗开来,导致袁不得不取消帝制,张为反对帝制作出了贡献。 在历史的进退无常的关键时刻,张其锽这一系列的行动,表明了他真实的内心世界与他的抱负他的气节。他后来在诗中写道: 经国谈兵两不成 晚求遗学到姬嬴 拔毛放踵人如在 起废针肓世可惊 谋略家却是理想主义者 袁的时代结束,北洋内部群龙无首,黎元洪继任大总统,1916年9月4日,段祺瑞任国务总理组阁获得通过。但后来黎段之间矛盾不断,府院之争终于破裂,李经羲又被拉出来组阁。李经羲仍然不忘张其锽的才干,任命张为高等顾问,准备任张为秘书长(李将张列入官员名单,张其锽当时可能并不情愿,这可以从张其锽对李感念的文章中看出,此段史实无人细述)。后来遇到张勋复辟,回到上海。 李经羲这个人很有意思,他是李鸿章的侄子,李鹤章的儿子。辛亥革命前夕,他被任命为云贵总督。他曾经鼓动与连络各省向清廷请愿,请求速开国会,实行内阁制。 李经羲虽然是个文人,却是一个有头脑的人,他对清朝的形势有清楚的认识。在云贵总督任上,有人向他告密革命党人的活动,他好多时候佯作不知。在任期间支持民族资本活动,并推荐提拔了一批有才干的官员,反袁护国军的首领蔡锷便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当有人告密蔡锷的革命行动,他还拿信给蔡看劝其小心。他很重视教育,爱惜人才,在当时兼任云南讲武堂的总办,对讲武堂的事情很上心。他公开对人讲,云贵总督可以不当,讲武堂不能不办。共产党的领导人朱德就是云南讲武堂毕业的。 当年朱德家贫,从四川徒步到云南想进入讲武堂,错过了报考时间,门卫不让进,朱德就与门卫大声分辨起来,恰巧李经羲正在讲武堂巡视,问明原因,认为是人才,破格录取。 辛亥革命,云南起事。李经羲被昔日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蔡锷部下俘获,亲自捉拿他的正是当年被他破格录取的朱德,这真算得上是历史上的一桩连环巧遇的奇事。李经羲最后被蔡锷赠洋5000元礼送出境(有些书认为这是蔡革命不彻底的表现),朱德后来回忆这段历史还专门写诗道: 生擒总督李经羲, 丧失人心莫敢支。 只要投降即免死, 出滇礼送亦宜之。 作为革命家的朱德,最后一句用“亦宜之”三字,深堪回味。 李经羲淡出政坛后,住到上海,身后代不乏人。新中国后,中国驻美大使李道豫就是李经羲的曾孙,这是后话。 张其锽本是一个很念旧情的人,避居于上海时候,仍然与退出政坛的李经羲有很多的来往。 在避居上海的时候,他的生活并不寂寞。他本来最喜欢的就是读书,而且爱好广泛,平日手不释卷,这一段时间正好潜心研究。在此期间,他甚至年过四十以后,又开始学习英语,跟着上海邻居的一位外国老太太学,过了两年竟然可以看英文书藉了。 这期间,他还组织成立“上海武技研究社”,并邀请各路武术大家前去讲课授业,被邀请讲课的其中就有武术大师孙禄堂之子孙存周先生,研究中国传统的内家拳术。当时“上海武技研究社”的社长为张其煌,社中教员有肖格清、刘景阁、褚桂亭、高振东等。(都是中国近代武术史上的名人。) 他对中医年轻的时候就很有研究,在军中经常给士兵开方治病,也经常按照时令给自己开一些调理的药。 张其锽天性十分聪颖,是一个奇才,也是一个通才。他在武术、术数、中医、音乐、书法、绘画、围棋、鉴赏、哲学、科学、宗教、军事都有涉猎。 开动脑子的事情自不必说,即使是那些操作性的技艺,他也是一学就会,一看便通。 他在年轻的时候,操琴的技艺很好,后来忙于军务,几十年没有动琴,重操旧琴,仍然琴声动人,没有丝毫生疏。 他本来有书法的功底,对于鉴赏亦很有研究,金石、玉器、绘画的都有很高的鉴赏能力,且眼力独特,评论精辟。他对于绘画的辨识很内行,后来他突然兴起,亲自动手,点染丹青,虽然只是偶一为之,大家看过以后都不相信他是偶然画的,倒好象是善于绘画好长时间似的。 他喜欢游历山水,一有机会便徒步游览,到了耽玩忘归的地步。他既热爱大自然山川美丽的风景,感知山川的灵秀,又喜欢对地理形态的研究,有时还领着地理方面的专门人才,记述地理的形胜之处。他还写了好多朴实自然的游记。 他是个做什么也要研究一番的人,而且不喜欢泛泛而论,研究围棋,他就对古棋谱进行研究,其中对于《海昌二妙集》很有研究,并有棋艺评论。 张其锽由于幼时艰辛的经历,自己的生活极为简单,每日吃两餐饭。他极喜欢藏书,凡遇到好书,必定倾囊求购。碰到需要救济需要帮助的朋友就想帮助,尽管他有很富有的岳父家的帮助,身上经常没有任何余钱。 张其锽在上海每天的生活除了待客,就是看书,学习,作文,研究他所喜欢的各种事物。趁着这个时间,他又开始系统地研究他的《墨子》,尝试把《墨子》的思想与科学,与西方的典藉来对比研究。他并不喜欢完全搞文学考据的那种研究,更喜欢的具体的思想与方法的研究。 可以认为,张其锽的思维特点,是求实求真求道的,具有实证性,却非功利性。是把外在的求知与人性的求真,社会的实践与人格的实现融为一体的知行合一的思想,他的思维主线仍然是中国传统的精神,只是又增添了一定的时代的色彩。 艺术的特质与数理的思维 历史的传承与现实的求新 浪漫的理想与理性的谋略 人文精神与科学精神 广闻博知与深钻细研 实践躬行与玄远思辨 这些相反相成的特点,在他的身上并行无碍,达到相融一体的地步,愈到后来愈发通达,进而到了纵横无间的境地。这是天才与后天的结合,是人力与天力的汇合。这些思维上的特点,令人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因为这些也同样出现在历史上很多重要的智囊人物身上。张其锽在他收藏的一块砚上刻下了一段铭文,铭文信手得来,犹如天成,不经意中却传达出一丝隐约的玄妙……
守其黑 五百年
苍而润 柔而坚
念世泽 宜永传 求实与开放 对于一个真正求真的人来讲,古今的异同,中西的藩篱,一切只是形式,并不会成为相互隔绝的高墙,更不会刻意自设营垒。 汇通古今,融贯中西,不是追求的目的,只是迈向真理途中,前进中自然的并行之路。张其锽内心实际上就是一个行者,一个求真求道求实,追求未知追求自我的行者。真正的行者,他的心中有着纯真的梦,纯净的蓝天。 我们可以看到,历史上那些真正的思想先行者,并不封闭,也不教条。相反,他们对外面的世界更敏感、更迫切、更愿意了解。 前面我们提到张其锽利用在上海闲睱的时间,如饥似渴地学习英文。这个行动,并不是他一时的冲动,而是他理智的选择,也是早已存于脑际的想法。 睁开眼睛看世界,是那个时代有强国强种梦的精英们一种必然的选择。 从后天的环境来看,张其锽对于西学的重视,也源于他在广雅学院的经历。这所由张之洞创建的学院,可以说是中国近代教育的先行示范之地。 张在洞本身提倡“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主张以“中学治身心,西学应世事”,广雅书院的教学方针也是以“经世致用”为主线的教育思想。张之洞对于教育的事情同样十分尽心,从选校址开始起,即到后来,他调离两广,仍然就学校的课题与试卷的问题,也要亲自过目、亲自批阅参与制定。 广雅书院在朱一新接任院长以后,更彻底地贯彻了张之洞的思想。在中学方面,强调读史胜于读经,以历史的事实为借鉴来为中国当时的现实服务。对于西方的学问,更予以充分的重视,向学生讲述重学、化学、光学,以及西医、铁路等,1898年戊戌变法之后,更广设西学课程,收藏西学图书。 就在广雅书院积极探索中西结合教育道路的同时,张其锽正在广雅书院读书。这个时间正是张其锽世界观形成的一个关键期。 对于西方科学有了一定认识的张其锽,在后来的日子里,又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张其锽1899年,奉岳父再三之命成婚。岳父又为他捐了一个试用县丞的官职。张其锽于是前往广西钦州,一边学习,一边帮办岳父的军务。 当时广西边防,人民对清政府的抗争,法国侵略者的欺凌,清政府内部的纷争,人民对法国侵略者的抵抗,这些事件交织在一起,政治形势错综复杂。他的岳父潘培楷时任广西钦廉边防督办,理所当然的处在了这个历史和地域的风口浪尖上。广西当时的提督是苏元春,潘培楷在当时也算广西的军事人材。 1889年潘培楷被任命与法国人谈判的勘界专员,但弱国无外交,他在谈判中备受法国人的欺弄。与此同时,勇敢不屈的广西人民对于法国侵略者的坚决抵抗,却沉重地打击了法国侵略者的气焰,使得法国人在租界方面的要求不能不有所收敛。 眼前的这一系列的现实,不能不引起有经国济世理想的张其锽的思考与研究,他是一个善于思考,善于总结的人。这一阶段他明晰了两点认识: 1、在当时的政治形势下,在边疆要利用人民的勇气和力量,抵制外国人的蚕食与欺凌。这一点我们在前面说到过,他在与李经羲的“舟中对”明确提出了这一主张。 2、对于西方的强大有了更深刻的认识,进一步认识到了解和学习西方文化的重要性。这一点可以从他对他的弟弟教育上可以看出。 张其锽出生在一个大家庭中,张家总共有兄弟十二人。张同母兄弟四人。张的父亲殁后,他就把母亲搬出去住。由于他的母亲有病,他的同母弟弟张其铎就跟随着他读书,他一边在广雅书院学习,一边辅导他的弟弟学习。这一年,他的弟弟只有十一岁(光绪二十二年丙申,1896年)。 到了1900年(光绪二十六年,庚子),张其锽就命他的弟弟到钦州上法国人办的学校,专修法文与西方的科学。甚至他的离开钦州,他的弟弟仍然留在那里苦读。后来他的弟弟想到法国留学,他又把他的弟弟送到上海震旦学院,继续学习西方的科学课程。虽然后来他的这个弟弟英年早逝,但他培养弟弟的过程,说明了他对于西方文化的重视,也说明了他的眼界。 张其锽自己也经常喜欢思索科学的道理,即使在战火纷飞的战场上,忙中偷闲,他也会经常陷于一种对自然科学的沉思冥想的状态当中。 张其锽对于西学的重视,一方面源于自己的兴趣、天赋;一方面源于“格物致知”的传统,探求事物根本的求知心;还有一方面来源于经国济世、救国强种理想的责任感。 科学也好,艺术也好,都是一种接近真理的途径。一个人要真正成为一个通达的人,既需要坚实理性的科学精神,也需要灵动感性的艺术精神。只有两者互补,才能真正迈向更深远的自由之路。在这一点上,东方的文化与西方的文化,殊途同归。 本色是诗人 越简单的方法,对人的要求越高。“无法”其实是方法的极致。 对艺术的审判能力,代表着人性最感性最高级的那部分。它要求人用直感来接近真实。 1922年夏天的一天,张其锽正在旧书摊上买书,恰好碰到一个书画商拿着一幅长卷过来,展开一览之下,不禁令张其锽怦然心动。 这是一幅山水长卷,细细地观看,非但整篇山水,气势冲淡,立意高远,细部却也是精妙异常。方法取法于古人,又不同于古人。有大画家董源、巨然的意境,却没有落入南北派别的藩篱。画风是这样的清新,并没有后世常见的明代画家文徵明、沈周的惯用笔法。 细细地看去,树上的叶子都是用双钩笔法勾出轮廓,山石用渲渍方法表现出山石的苍雄,虽然是水墨画,却将青绿山水画的神韵和技法运用其中,于淡然中更显出一种浑厚的气势。 寥寥数笔勾勒出的人物,神态毕肖。用皴点的方法画出来奇石老树,意趣横生。淡淡几笔画出的潺潺溪流,灵动活泼……有些地方,构图常让人想不到,又拍案叫绝。 这幅画,越看越精妙,越看越不俗,虽然不能马上确定这是否真迹,但从画的意境与笔法上来看,不是明朝初期的大画家,是画不出这样的东西来的。 张其锽对这幅画一见倾心,急忙把囊中所有的钱都拿出来迫不及待地买了下来。他的生活很检朴,但是见了这种东西,是不吃不喝也要买的。 买回这幅画,爱不释手,一有空余便拿出来赏玩。一天,素来交好的连襟瞿兑之正好来到(中国文化名人,现代史学家、文学家、画家。娶张其锽夫人聂其德的四妹聂其璞),两个人又把画打开欣赏。瞿兑之对绘画是通家,细细观摩,发现了一个秘密。这张画中瀑布旁边,隐隐地写着“九龙山人”四个字。这个“九龙山人”正好是明初大画家王孟端的号。这个发现使这一对好朋友非常兴奋。深谙于此道的瞿兑之又推断,既然这幅画发现隐藏的题款,由于这画是由四幅组成的二丈长的长卷,应该每一幅都会有隐藏的题款。但两人又细细寻觅,接下来却什么也没有找着。 第二日清晨,张其锽想到昨日的发现,于是又把画拿出来仔细观赏,也没有发现什么。抬头看到窗外的红日,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赶紧把这幅画拿到窗户边对着初升的太阳光,这样的话,那些隐在表面覆盖的暗款也就可以发现了。果不如然,他终于发现了隐密的另外三处题款。他推断第四幅因为小溪土埂,不能再隐藏题款,所以不会有题款了。 这幅画通过这样详细的考证,终于确实为王孟端的真迹。这是一件令张其锽很兴奋的事情,因为不只于画,王孟端其人张其锽也是非常推祟的。王孟端善作墨竹与山水长卷,他的画精神气质不俗,笔墨淋漓,意境高远。而且他是一个傲视权贵,蔑视金钱,坚贞不阿的人。 张其锽为这幅画高兴地写下了这样的话: “王孟端先生,头脑聪慧,秉性高旷,画作从不随便赠人,真迹到现在已很稀少,画中的珍品就更为少见了。 “王孟端先生学习王蒙的绘画技巧,用篆书题款是他的师法。这一幅长卷,画法参学唐宋,题款于画中的树石上本来是唐朝绘画的方法。 “细观这幅画题款的奥秘,构思之精密,肯定是长时间的作品,自己也很珍惜赞赏的精品。或许有藏之于名山以待后来者的意思。 “五百多年的时间,画却被我得到。这幅画把绘画的秘密表露无遗。佛说因缘,应该也有前因吧。” 绘画之于张其锽并不算至爱,但他对绘画的研究与了解,却非常人可及。一方面源于天赋,另一方面源于他深钻细研的精神。 比之于他对于绘画知识技法与历史的了解,更为突出的,是他对于绘画美学本质的认识与眼界,对于美学感知的微妙少人知的境界。 他对于绘画的感知,就是对于美学的感知,也是对世界表象与本体关系的感知。 尽管他在这方面留下的话语并不多,但一叶知秋,简短数语,实际上已经透露出他深广的审美意向。 他在一篇山水画的评价中说道: “仿郭河阳不作云头,摹云林不师折带,拟大痴不写矾头陡坡,学山樵不用解索叠,其人之画识画品可知也。” 绘画的朋友都知道,上面这一席话中提到的都是古代的名画家。在这些名画家中,郭河阳画山石最擅长的就是云头皴法,倪云林最擅长的折带皴法,而号为“大痴”的黄公望,恰恰画山石擅用矾头皴法,“黄鹤山樵”王蒙最擅长的就是来解索皴法来表现山体。 张其锽并不是刻意要表现对于绘画技法源流的熟悉程度,而是反其意用之,明确地提出了一个艺术传承的观点:学习绘画艺术并不是要固定地套用具体的方法。 当然这个观点不是张其锽首先提出的,历史上有很多的人都提出了这个问题,张其锽自己又体认了这种方法。 学习要掌握真正的精神实质,不是依样画葫芦的简单模仿。 学习郭河阳却不出现云头的皴法,学习倪云林却不用折带的皴法,学而知之,化而用之,才是真正的学习。 后来的齐白石大师用更为现代的话表达了同样的意思——“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当然,这是一条很艰难的追求之路,从模仿不象→模仿甚象→几可乱真→自家面目,这是一条千锤百炼,几经沉浮的过程。 那么绘画艺术隐含的最微妙的内涵是什么呢? 张其锽用自己话表述为“气味”,画品的高低取决于“气味”。 他说:“绘画这个事情要先来辨别‘气味’,这样的道理是很难给那些耳食辈(用耳朵吃饭的人)讲清楚的。” “气味”两个字是极感性也是极个性的用词,也只有这样的词才能反应出一个人真实的感知。 流连于古人的心境中,倘佯于自然的山水中,脱尽浮尘,洗尽铅华,直入千峰万峰去…… 人到了如此的境界,学习的专业或许不同,爱好或许有异,但精神实质是相通的。张其锽有一段砚铭正是他思想境界最好的注解——
既雕且琢 复归于朴
抱静守真 怀虚若谷
吾之宝此 为腹为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