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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世襄
管平,苏州人,字吉安,号仲康,在北京参加中国画学研究会后,从金北楼先生学画,改号平湖。北楼先生幼年曾学画于平湖先生之父劬安先生(名念慈,供职清宫如意馆有年,为慈禧代笔),故两家有世交之谊。
平湖先生曾称因不原受父亲约束,十六七岁时即自家中出走,只身来北京。我上中学时已和平湖先生相识,他常来芳嘉园,称先慈曰“三姑母”。惟当时我对绘画、古琴不感兴趣,只知其精于各种玩好,艺花木、养金鱼、蓄鸣虫等均有独到之处,远非他人所能及。如盆栽花木,香椽、佛手,均枝繁叶茂、果实累累。近年,春节前后果树装火车从南方运来已不足为奇。而当年管先生则全年在家中培养,使南方植物适应北京水土气候,实非易事。又如养长春藤,窗台上小小一盆,一根长条蜿蜒而上,直到顶棚,又转而攀沿墙壁,绕室一匝,总长何止数丈,由根到梢,碧绿不缺一叶。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他爱养金鱼,每年选出鱼苗,千百得一,稍长看出成色,金鱼池专业养家自叹弗如。家中小院入冬仅一间画室,有小煤炉取暖。卧室却与放鱼缸的半间厢房相邻。他常说如爱鱼入冬必须陪鱼受冻。金鱼入室过冬,要求水面有一层薄冰,鱼在冰下,已同入蛰,不食不动,如此可以保存体力。倘温度稍高,鱼游泳活动,明春容易伤损。以上两项因非我所好,只能约略言之。至于冬日蓄养山中所捉蝈蝈,或暖房培育的各种鸣虫,因癖好相同,故能言之较详。
有些故事当年即传为佳话,我已写入《中国葫芦》(亦见《锦灰堆•冬虫篇》):如罐家(专业用火炕培育冬虫者)麻杨高价售出大翅油壶鲁,因翅动而不能发音,以致一文不值。管先生看出问题出在两膀之间有距离,不能交搭摩擦,故不能发音。他将药(一种特制近似火漆的物质,点在虫翅上,可改变鸣声频率,使高音变成低音)点在盖膀膀尖,压之使降低,与底膀摩擦,立即发出绝妙鸣声,使听者惊叹。当大家得知此即过去不能发音之虫,更钦佩管先生有回天之力,故无不叹服。管先生还擅长火绘,即用炙热之针在葫芦上画花卉人物等题材。与当年著名火绘艺人如白二,文三、李润三等相比,自然高出甚多。我曾请他示范,学此雕虫小计,在虫具与鸽哨上火笔描绘图文。一九三九年先慈逝世,始专心读书,摒绝一切玩好。
管平湖先生世人公认是画家及古琴家。平心而论,他画人物不能与当时年长他的徐燕孙先生及年幼于他的陈少梅(云彰)先生相抗衡。但研制色料,如石青、石绿等却十分擅长而被人称道。画上题款,多用隶书,行楷罕见,且未见有长题,似有藏拙之意。常见其信札及讲述有关音乐文字,似并不善于表达一己的意见。结合其幼年即只身来京,可能当年劬安先生要求他努力学习的是读书、写作及书法等。因他的兴趣不在这些方面而离家出走。当然这仅是臆测而已。
我直到前些年才感觉到一个人的聪明才智究竟在哪一方面最高,并不容易被正确地认识。不仅他人难分辨,就连本人也未必十分清楚。因为这和所处的时代对不同区域门类的重视程度相关。我和管先生相识多年,因自己对古琴的无知,从未注意到他在琴学方面的成就,到荃猷拜师学琴才有初步的认识。直到他晚年受聘于音研所,才庆幸他终得发挥他的专长,可以专心致志从事琴学研究。他走过的大半生,正是古琴不被人重视的年代,从他学琴的人寥寥无几。为了谋生,不得不大部分时间用在作画和教画上,对他说来是一种损失和浪费。他的音乐天才不仅被人忽视,可能连他自己也难免或多或少低估了本人的天赋。
我有幸和管先生有一段时间朝夕相处.尽管我五音不全,全无欣赏音乐的能力,听琴只能当一头牛,但我相信管先生的最高天赋是在音乐方面。他的古琴造诣将越来越被国内外人士推崇和珍视。姑且记之,留待日后验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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